奧克拉荷馬 - Zero。
Axis Powers ヘタリア-Francis x Arthur x Alfred
2012/12/20 by HANA
2012/12/20 by HANA
啊,哥倫布,你這可憐的船長啊,為你發現的世界,向主禱告吧!
──魯文・達里奧(Ruben Dalio)《致哥倫布》
阿爾弗雷德到的時候,工人正在替碼頭最後一艘貿易船下貨。或許是因為即將入夜,碼頭上人群稀疏,加上夜晚進港的船不多,連大多數的工人都在此刻陸續離開了。
他知道這些人們會去哪裡,那是街道盡頭的酒館,他們會用壯碩手臂推開店門,聲音宏亮的對酒保吆喝,爽快花光今天排隊跟船長、工頭領到的工資。
阿爾弗雷德瞇著眼睛看那些工人在街道上逐漸遠去的背影,夕陽讓整片天空像是流動的液體黃金,間或點綴著如悶燒柴薪般的橙紅色,使他想到酒館裡熊熊燃燒的暖爐,以及充斥威士忌香味的空氣。
大多數的碼頭都空了,阿爾弗雷德隨便挑選一個離自己最近的拼木平台,坐在盡頭的繫船柱旁,眺望逐漸黯淡的天色和模糊難辨的海平線。儘管隔兩個泊位,他還是可以聽到工人下貨時閒談似的吆喝,那些抱怨與矛盾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
「英國佬那比天高的帽子大概也扯不了多久了,」工人用手在空無一物的頭頂上比劃,就像自己正在脫帽致意般的擺出滑稽手勢,「還真以為那些破爛的殖民政策能夠在這裡造成什麼效果,他媽的根本沒安過好心眼。」那人朝連結船與碼頭的板梯吐了口唾沫。
「歐羅巴永遠都只有一堆爛事,裙角一掀──」對方身旁的同伴一邊附和一邊把貨物拋入裝運箱,順勢勾起的手和每晚去歡樂屋撫上女子大腿時的動作一致,「裡面有的東西比妓女還髒。」
阿爾弗雷德聽著工人粗鄙露骨的話時並沒有多餘表情,只是反覆晃動自己懸在海上的雙腳,對漸行漸遠的喧囂感到意興闌珊,直到工人嘻笑著吼出最後一句話,他才硬生生停下動作,張大驚訝雙眼。
「──小不列顛終於握不住大隻佬了。」
天色暗了下來,海風入夜後帶有比白日更濃重的腥味,他想作嘔的原因卻不是來自於此……那個詞永遠都牽動著他,就算不願意承認,阿爾弗雷德依舊無法壓抑自己聽見那幾個音節時的狂亂心跳。
不列顛,他還記得擁有這個稱號的人給自己帶來了什麼。事實上是他根本不可能會忘記。漆黑海水猶如一面光滑卻無法映照人像的鏡子,阿爾弗雷德卻從上面看見了那人初次抵達這裡時意氣風發的銳利雙眼。
蒼老的碼頭管理員持著火把替每個泊位點燈,燃燒光點不僅劃破黑暗,也讓潛伏在黑水之下的那張臉孔沉回幽暗海底。在他慌張的想要找回那抹在水中顯得妖異的綠色時,注意力卻被老人的絮絮叨叨打斷了。
「年輕人,你不像其他人一樣去酒館貪歡,還在這裡等些什麼啊。」
他對自己被打擾這件事有些慍怒,卻沒發現從來都不在意別人怎麼想的,除了他們以外還有自己。
「我在等人。」
「是英國人嗎?你知道的,我想他們還會再派軍隊過來。」
軍隊是來了很多沒錯,不過那個人卻不再來了,這讓阿爾弗雷德一瞬間有那麼些沮喪,旋即又把這些念頭驅離腦海。
「不,這次不是等英國人了。」他訝異於自己冷淡的認真語氣,接著感到身體裡屬於歐洲的血脈蠢蠢欲動,「這次不是。」
「這次是一個風暴。」阿爾弗雷德對碼頭管理員開朗一笑,接著繼續凝望空無一物的漆黑海面。
*
法蘭西斯隔著大片黑海眺望離自己愈來愈近的岸上燈火,時近午夜,四周非常安靜,但他身處的船上卻因為即將抵達目的地而顯得熱鬧異常,舵手在轉動木柄時發出吆喝、其他人也爬上桅杆收起風帆,船長則站在他的身邊,拿起望遠鏡看遠方被光點勾勒出的地稜線。
法蘭西斯可以感覺到船身在燈塔的指引下正緩慢靠岸,因此有些放鬆的呼氣,旋即又因為搖晃而皺起眉頭,錨在落水時發出巨大噴濺聲,隨之而來的水花打濕了大衣下襬,但他並不在意,只是轉頭居高臨下的望著剛抵達的海港。
白日翻騰不止的碼頭在夜晚有另一種使人心生畏懼的魔力,在月光的照耀下彷彿一切都有生命:泊位是碼頭五指間的黑暗,整齊排開的火把則是它瞪視海洋的銳利眼睛。
船長命人拋下粗繩,指派一位水手跳到木板平台上完成船的繫泊,夜間港口沒有工人幫忙,一切必須獨立作業。但當水手站在船沿,準備往下一躍時,卻意外聽到平台上傳出喊聲。
「繩子繫好了!打開閘口吧,我遞板梯給你們。」那是開朗、年輕、充滿活力的聲調,如同燃燒的火把那般,能輕而易舉的劃破黑暗。
在場沒有人知道那是誰,但法蘭西斯認得這個聲音。
船長聽見喊聲,下意識轉過頭,拋給法蘭西斯一個帶有徵詢意味的眼神,後者卻無所謂的聳了聳肩,選擇離開甲板上最繁忙的區塊,戴起綴有孔雀羽毛的帽子。
水手打開船板閘口,下面那未曾謀面的年輕人遞上一塊因長久使用而磨平紋路的板梯,船長率先下了船,站在平台上的少年則朝他露出微笑,將有些髒的手隨興抹過褲管,壓了壓自己漁夫帽的帽沿。
「這趟真夠久的,沒想到你們半夜才來。」雖然語氣有些揶揄,但少年的聲音是雀躍的,有些單純而熱切。
船長叨唸著一些諸如風向與海潮的瑣事,接著對少年道謝,並且塞給他兩枚金幣,那時後法蘭西斯剛踏上板梯,帶跟的羊皮靴每踩一步都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他注意到梯子中段有一口發黃的唾沫,按照個性應該會跨步避開的法蘭西斯,略微歪頭以後卻反常的踩了下去。
「啊,沒關係,我不要這個。」少年在此刻推辭了船長的酬謝,接著轉頭往船邊看。
剛踏上久違的陸地,法蘭西斯忍著陸暈帶來的不適,朝阿爾弗雷德彈彈自己的帽沿,算是打了招呼,接著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支菸含進嘴裡,看少年雙手插入口袋,緩慢踱到自己身旁。
「那你想要什麼呢?」法蘭西斯俐落的用一個甩手闔上打火機蓋子,露出一個讓少年脊背發涼的微笑。
一旁火把上忽明忽滅的光源讓阿爾弗雷德的側臉顯得詭譎,遮住臉龐的陰影比可見的還多。
「我要一陣風暴。」少年盯著對方嘴邊那抹燃燒的橘色,突然想到槍口迸發的火星,「那要夠兇猛、夠強烈、夠殘暴且深刻。」
「……要能夠帶走一切。」
帶走一切嗎?法蘭西斯對於少年有些傻楞的妄言不置可否。
對方說話的語氣和自己那相識百年的傢伙很像,外表看起來也跟同為兄弟的馬修一般憨傻,但法蘭西斯依舊無法像喜歡馬修一樣的喜歡阿爾弗雷德。
在巴黎接到上司命令的當下他就這樣想,踏上美洲的現在也不曾改變。事實證明他的直覺的確沒錯,這個少年也許外表粗枝大葉,但卻意外的聰明……法蘭西斯將只抽了三口的菸遞給少年,看對方毫不猶豫的放進口中,突然有些感嘆。
「有些東西是無法連根拔除的,」他脫下左手的蕾絲手套,塞進少年鬆垮的褲口袋裡,並在對方的大腿上輕拍了一下,阿爾弗雷德對這種與挑釁無異的動作並沒有多大表示,「因為那根在你的心底、在你的靈魂中,是你的一部分。」
「但我需要阻止他。」少年只說了這麼一句,聲音堅定,甚而帶了些許殘酷。
──可惜那個『他』總是只看到你傻的那面。法蘭西斯想。
阿爾弗雷德抽光了那支菸。把濾嘴從口中拿出時還停頓了一下,嗅聞自己沾染焦味的指尖,彷彿不習慣、或是不喜歡那種甜膩味道而皺眉,然後才把沒用的殘餘順手丟進海裡。
「所以,」風中帶來的寒意比剛才淒厲多了,這讓阿爾弗雷德發出的音節有些顫抖,「法蘭西意下如何?」
他們兩人都盯著漆黑海面,不同的地方在於,少年是低頭看濾嘴在近處載浮載沉、一旁比他年長許多但看來卻年齡相仿的青年目光則落得更遠、眼瞳彷彿也成為深海的一部分,因為火光映照而更顯嗔暗。
「法蘭西的打算、或者是說我的打算……取決於你怎樣說。」法蘭西斯想了一下才回答,接著轉過頭,帶著一種傲慢的彬彬有禮面對阿爾弗雷德。
*
他的眼裡其實沒有這個人。法蘭西斯看著那雙在黑夜裡同樣無法分辨顏色的眼睛,想到的是自己出發前夜在酒吧與安東尼奧的對談。
那時後自己的老朋友把遠從美洲而來的紙卷壓在沾滿泡沫的酒杯下,帶著些許醉意壓低聲音:「不是俺說,老法蘭,你也早就不年輕了,我們所有人都不再年輕。」
他握著杯底寬厚的啤酒杯,重重往桌上敲。金黃色酒液潑濺出來,弄糊了阿爾弗雷的簽名,法蘭西斯只是帶著慣常笑意冷淡一瞥。
「你又何必總是淌大不列顛的渾水。」安東尼奧刻意加強語氣,「何況那個水窪──還是越過了大半個地球的那個。」
總是……法蘭西斯知道安東尼奧在暗指什麼,那時後基爾伯特盛氣凌人的表情他們都還記憶猶新。德意志圈說那叫做第三次西利西亞戰爭、美洲無知的少年把這場鬧劇稱為法國和印地安戰爭,然而他們都不這樣叫。
「老法蘭,七年戰爭以後還不夠嗎,基爾伯特和羅德里希暫且不管,你以為誰會看不出你對亞瑟的心思?你執意插手……這樣只會激怒他。」安東尼奧在提及亞瑟時有一種讓法蘭西斯難以分辨的複雜表情,說不上是畏懼或怒意,比較像是消耗殆盡過後的意興闌珊。
普魯士和奧地利的矛盾衝突遲早會有,這是日耳曼德意志不斷疊加的宿命性結果,但安東尼奧其實不明白英格蘭與法蘭西的矛盾為何能夠糾結至此。
他一直都記得好多年前他們相偕悠閒漫遊的日子,那時後法蘭西斯總牽著一臉冷淡的亞瑟,笑盈盈的講東說西。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過去了,他們的外表並沒有改變多少,甚至連喝酒、笑鬧的習慣都如出一轍,但當年那些他們牽著的手,卻早就成為一道道可望而不可及的身影,再也無法望其項背。
「安東,我承認七年戰爭的確讓我們吃了點苦頭,但你說美洲是個渾水窪,這我可不這麼認為。」法蘭西斯頓了頓,把頭下意識轉向右邊,卻發現基爾伯特不在那裡,於是又轉回來盯著安東尼奧那雙綠眼看。
「……那是頭健壯的野牛,如果你要我用你熟悉的譬喻的話。而且還是亞瑟一手養肥的。」金色鬈髮微微一晃,刻意提到那個名字而語帶調笑。
「這頭小牛宰掉以後,我們能吃到的肉比你想的還多。」法蘭西斯的身段依舊充斥貴族般的慵懶典雅,但其中蘊藏的不懷好意卻讓安東尼奧打從心底愣了一下。
「喂,俺怎麼覺得你……」
「哦對,相信你的直覺,因為你明明知道。」法蘭西斯打斷了他,還一邊拿起那張濕透的羊皮紙,摺好以後收進口袋裡。
「哥哥我就是要激怒他。」
*
法蘭西斯看著眼前正欲開口,卻因無謂謹慎而躊躇的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安東尼奧在自己臨走前留下的那個表情。
那個相交超過百年以上的老友在酒館裡揚起酒杯跟自己道別,一邊呢喃著不要老是暈船之類的勸戒,好脾氣的面孔卻似笑非笑,帶著盤算什麼的冷眼打算作壁上觀。
這並不會動搖法蘭西斯的決心,事實上反而提高了總是散漫輕佻的法蘭西人有些惡劣的興致,如果真要說為什麼,那麼大概就是──
因為使眼前這個小傢伙得以成長茁壯的那『根』,一直都在自己的心底、在靈魂中,是自己的一部分──這樣的緣故吧。
「實話講就是,我沒有什麼能拿出手的東西。」少年沉默不語的掙扎好一陣子,接著似乎像是與自己妥協了般雙手一攤,「吃了這麼久的悶虧,終於在薩拉托加*扳倒了伯戈因那個老傢伙,情況是開始有利了,但如果沒有外援的話,那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革命軍、大陸軍、獨立軍……不管用哪個名字來稱呼,都不能掩蓋掉他們終究是民兵的事實,」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彷彿正在思索適當的措辭,「我們需要真正的軍隊,來教會我們……教會我到底該如何打仗。」
這一說反而勾起了法蘭西斯的興趣,他眨眨眼睛、嘴角下意識的牽起微笑,心裡卻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明明就還只是個連名字都不完全的小傢伙,但卻已經有這種直覺了。法蘭西斯意味不明的笑容最終被一絲不著痕跡的嘆息取代──實在是太像了,讓他幾乎無法壓抑自己滾燙的心緒。
「他不會做沒有利益的事,我也不會。」法蘭西斯態度淡然的擺手,這讓阿爾弗雷德發出一聲哀嚎,但少年並沒有放棄。
「現階段的我無法給你任何許諾,但如果是你要的東西,我不會不給!」他因為沮喪而提高音調:「你明明就知道這點。」
「那是以前,阿爾弗雷德。」法蘭西斯冷靜的打斷了他,「現在的話我就不知道了。」
從法蘭西斯口中再次聽到自己名字給阿爾弗雷德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因為久違的呼喚而感到激動,但事實是,這只讓他心中湧上一股莫名痛楚。
那時後的他還不了解這到底是為什麼,只是突然憶起一個畫面──某年聖誕夜裡,他們四人窩在熊熊燃燒的壁爐前,亞瑟與法蘭西斯兩人坐在沙發上,前者在刺繡(蕾絲布裡有兩隻吹著號角的金髮天使)、後者則端著餐後奶茶慢慢啜飲,一邊看自己與馬修盤腿坐在地上玩小錫兵,雙眼因為笑意瞇成兩道彎月。
那是以前……大家都還住在一起的日子。但法蘭西斯卻對他說:現在的話就不知道了。阿爾弗雷德希望這種痛楚能進而轉為憤怒,讓他有辦法對眼前的法蘭西斯咆嘯些什麼,但卻只是麻木的把記憶壓回腦海深處。
「不對,你知道的。這沒什麼理由,但我就是明白你知道!」阿爾弗雷德沮喪的踢開腳邊石子,語氣任性而頑強:「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感到不對勁,但我不知道可以對誰說。」
「你的兄弟應該有告訴過你,信誰都行,就是不能信滿嘴謊言的法國佬,這並不是他的玩笑。」
「但只有你能瞭解。」法蘭西斯先前一直都維持著有些冷淡的傲慢,但在聽到這句話時卻怔住了。
「你、我跟馬修……還有他,我們那時後……」阿爾弗雷德深吸口氣,但卻怎樣都無法繼續說下去,在法蘭西斯的注視下,最終只能從喉間發出些許咕噥,近似某種預言般的咒語。
「糖、酒還有紙跟茶,他要的卻不只這些。我怎樣都無法讓他滿意……只有你可以懂那種感覺。」
法蘭西斯不得不開始仔細思考阿爾弗雷德的話語,並懷疑他說出口之前是否有經過考慮。那真是可怕的天賦──是比直覺還要更加野蠻、赤裸的敏銳,而這種敏銳與法蘭西斯擁有的那種不同,本質上卻相差無幾。
他的確懂。
那是一種無法抵擋的宿命,一開始纏繞在他的心裡,後來卻交織在亞瑟身上,而現在,已經攀爬到阿爾弗雷德腳邊了。
「你覺得不夠,對吧。」法蘭西斯嘆了口氣,但這股遺憾只有那麼一瞬。
「我……」
「衝突已經至此,你不可能期望他對你的態度軟化。紐約還在他那裡,而你明白那個人從來不善罷甘休。」
阿爾弗雷德仔細聽著法蘭西斯對現況做出評斷,有些不安的挪動身體,但對方卻仍繼續說著,沒有停下的意思。
「因此,你需要有人來牽制他,而那個人選最好和他頗有淵源,讓他一聽到消息就氣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法蘭西最為適合。」他發出一聲冷笑,聳肩時讓頭頂上的孔雀羽毛不停發顫。
「而為了避免你與我聯手,他應該會撤銷你剛剛提到的那些稅法,但就像我說的,你覺得不夠,所以你將無視他釋出的善意,而選擇敞開港口迎接我的軍隊,用來抵禦隨之而來的血腥鎮壓。」
「我其實……其實真的不想這樣。」阿爾弗雷德聽懂了對方句末的暗示,似乎首次意識到自己邀請法蘭西斯來到美洲所代表的真正意義,先前的堅定語氣反而開始有些躊躇不安。
法蘭西斯聞言卻笑了起來,亞瑟若看到阿爾弗雷德現在迷惘的樣子,肯定會慌張又憤怒吧。
「隨便你,沒有人逼你像他一樣冷血。」或者是像我,但法蘭西斯沒說。
這是個關鍵字,一下子就勾起阿爾弗雷德這幾十年來的記憶,不管是紐約或費城的失利,又或者是對外聯繫地的奧爾巴尼,亞瑟力求速戰速決而心狠手辣的態度讓幾乎使他絕望,但也讓他更加無法理解這個兄長到底希望的是什麼。
被逼迫的冷血……阿爾弗雷德知道法蘭西斯在替他那猶豫不決的內心解套,這是一個替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年輕的美國人明白這點,但這又如何呢。
──自己需要法蘭西斯,法蘭西斯也需要他。
「我們會合作愉快的。」阿爾弗雷德朝眼前的男人伸出右手。
*
1778 年 2 月,法國正式承認美國,並與其互訂軍事同盟。英國為了阻止他們同盟,於是廢除了強制法令和茶稅法,並派遣和平使者前往費城。但美國已經批准了與法國的條約。
1778 年 6 月,法國對英國宣戰,1779 年 6 月西班牙與法國締結聯盟,以法國同盟者身份在海上參加反英戰爭。
──獨立戰爭的主導權自此開始發生轉變,英國逐漸喪失既有優勢,而陷入被國際孤立的窘境。
*
始終縈繞著鹹腥味的空氣厚重濕黏,趴在木桌上假寐的亞瑟因船身突如其來的劇烈晃動而皺起眉角,依舊緊閉的眼皮可以隱約察覺其下眼球的快速晃動。冷汗從他髮鬢處冒出,沿著顴骨往下滑落脖頸。
夢中女士繁複華麗的裙擺在樸素陳舊的甲板上是如此格格不入,她優雅的將手持望遠鏡遞還給亞瑟,歷經風霜的臉龐看來非常得意。
『你的輝煌就是我的成就,你的光芒就是我的榮耀,除此之外我再無所求。英格蘭的亞瑟啊……』她這樣說時捏緊亞瑟手心,讓已活過千百歲月的青年顫了一下。
尚未脫口的語句在張開雙唇時已然消失,亞瑟發現自己此刻正低頭看著金髮孩童拉扯衣袖,對方胸前的紅色領結糾結成一團線球,孩童見狀不滿的嘟起嘴,軟嫩雙手胡亂擺弄卻讓情況越來越糟。
『別急嘛,*****。』亞瑟蹲下身,沒有發現自身笑容中帶有誰的影子。
『*****,總有一天…』他鬆開手時,孩童胸前已出現一個完美的蝴蝶結,『你的輝煌就是我的──』
這個國家必須強盛到末世盡頭,亞瑟想,並且忘了此等許諾源自何處。
「不列顛閣下,我們就要到了。」水手隔著門板的喊聲使亞瑟睜開眼睛,孩童身影似乎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怎麼會想不起對方的名字?亞瑟明明應該要──
「閣下?」這次略帶猶疑的敬稱伴隨著試探性敲擊,掛在門上的地圖因敲門時的律動左右輕晃著,亞瑟雙眼發直,愣了兩秒才意識到對方正在呼喚自己。
「我沒事,叫水手們準備一下吧,要下錨時再通知我。」
他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是有一段年紀了,從英格蘭到英吉利,接著換成現在的不列顛……擁有過太多稱號有時讓他無所適從。
而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後開始的呢,亞瑟發現不論他多努力回憶,腦袋終究一片空白。
小時候的自己為了逃離兄長間的爭吵與掠奪而躲進山林,避開人群與陰謀的代價就是他沒有名字,也無法瞭解感情。漫長歲月中他只和野獸為伍,直到那個男孩跨過海洋來到亞瑟面前。對方的金髮和自己不同,是燦爛到逼近太陽的耀眼顏色。
先是……法蘭西斯‧波諾弗瓦,然後才是亞瑟‧柯克蘭。之後的一切都建基於此。
先是亞瑟‧柯克蘭,然後才是阿爾弗雷德‧F……的什麼呢?
他依舊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阿爾弗雷德那天的情景,在清晨就已熱鬧喧騰的碼頭上彼此必須拉高嗓音才能道別。
『亞瑟,下次你來時還會帶著紅茶嗎?』少年一腳踢開路邊棄置的空罐,抬頭望著正和自己並肩的兄長。
『你要多少我都會帶來的。』亞瑟回話時有些心不在焉,他從大衣內袋拿出懷表,默默計算著出航時間。
『那軍隊呢。』
『……』
『亞瑟,回答我,你還會帶著軍隊回來嗎?』
『對不起,阿爾,我……』明明只要像面對議會裡那些老傢伙一樣,講些似是而非的場面話就能夠安撫對方了,亞瑟卻怎樣都開不了口。
回國後不到一年,法國和美國同盟的消息已傳遍大街小巷,在人民議論紛紛的同時,亞瑟接到了阿爾弗雷德寄來的信,單薄信紙幾乎透著光就能看見裡面潦草粗曠的字跡。
我不需要再等你了。
──那孩子甚至沒留下署名。
*
他想到很久以前曾有那麼一件往事,那時候自己還小,被同樣不太大、卻顯得成熟許多的法蘭西斯帶到河谷打獵,兩人沿著特倫特河一路往上追逐野鹿和白兔,擺脫煩人隨從進入本寧山脈 *。
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快意,他們兩人無視隨從叫喊,沿著小徑前往山脊,在樹幹與草叢之間玩捉迷藏,獵捕麋鹿時更發出嘯喊回應在天空盤旋的雄鷹。
傍晚他們沿著稜線走,太陽彷若一顆燃盡的火球,在山頂做最後一次掙扎。
「真美啊。」法蘭西斯盯著餘暉如此讚嘆,亞瑟卻低頭調整掛有獵物的鐵鉤,對動搖法蘭西斯的美景無動於衷。夕陽每天都有,那無法提起他的興趣。
「喔。」亞瑟回應時心不在焉,他正想著晚餐可以喝到的奶油鹿肉湯。
「你應該要學會欣賞及喜歡,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法蘭西斯捧起亞瑟臉龐,帶著笑意讓他環視四周,一邊俏皮的噘起嘴咕噥出無害嘲笑,「畢竟你這裡常常下雨,這種美景可不像法蘭西天天都有。」
他的小手打不到那張笑得燦爛的臉,所以亞瑟選擇抬起靴子用力朝法蘭西斯腰間踢去,後者轉身閃躲時雖然迅速,卻因為背上卻還揹著下午獵來的鹿肉而重心不穩倒向右側斜坡,法蘭西斯從地上爬起時沾染一身黃土,亞瑟露出笑容並伸手扶起對方。
「高貴的法蘭西斯跌成這種蠢樣也不是天天都有,如果是這個的話我很喜歡、也樂意欣賞。」
「你這種惡劣性格到底是跟誰學的,哥哥我可不記得自己有教你這個。」無奈的整理散亂金髮,法蘭西斯重新拎起有些沉重的皮革背袋,轉而看著腳下河谷,不理會亞瑟的嘲笑,開始思考要怎樣找到剛剛被丟下的隨從們。
亞瑟的確不知道自己是跟誰學的。在法蘭西斯來到這裡以前,自己的哥哥們連看都不太願意看自己一眼。他們總是說自己太過弱小,總有一天會衰敗、消失而沒有資格和他們走在一起。
但在每一個自己無法入睡的漆黑夜晚,卻總能聽見若有似無的悠揚風笛聲迴盪在森林、沼澤和沙灘邊,響徹這座孤獨的島嶼──亞瑟會在那種時刻一邊聽著旋律,一邊在星光映襯的海岸邊細數每顆堅硬石子,等黎明到來時再伴著冷淡奚落的呼喚返家。
「如果,」他下意識的觸碰法蘭西斯衣襬,看著遠方盤旋的鷹而出神,「如果我強大到擁有這一切,那又有什麼是我…我們無法得到的呢?」
每一顆石頭裡面都有故事,亞瑟記得。
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法蘭西斯蹲下身,和亞瑟平視的眼神裡有某種情緒,但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法蘭西斯就伸手捏住他的兩邊臉頰往外拉。
「小亞瑟,哥哥我自己一個人在大陸上,所以好羨慕你呢……有兄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橘紅色殘輝投射在湛藍瞳孔裡,替那雙眼睛增添許多柔和色彩,亞瑟卻從裡面看到一絲難以察覺的荒蕪。
「那是你自己太可憐了吧,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慌亂的甩動臉頰,撥開法蘭西斯手掌,卻依舊抓著對方褐色獵裝的袖口。
「朋友跟兄弟又不一樣,唉,真是羨慕小亞瑟呢。」
「少、少囉嗦!快回答我的問題!」
法蘭西斯看著放在地上,裝有半塊鹿腿的皮袋從縫線中滲出血,那雖然因為氧化而變黑,但在夕陽下卻仍舊鮮紅,看不出衰敗的顏色。
「唔……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們之後總是會發現吧,那些我們可能無法得到的東西。」
答話者在起身時順手揉亂對方比自己顏色再淺些的金髮,然後笑著牽起亞瑟的手。
時過境遷,當他手裡握著來自美洲的那封信,亞瑟終於明白當年法蘭西斯笑容中深藏的用意。
那時自己太小了,小到法蘭西斯根本無法對那樣的自己說出實話──就像自己現在無法對阿爾弗雷德說謊一樣。
這使亞瑟發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笑聲,聽起來像野獸正負傷低鳴。
「我們最後總是會發現那些……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他呢喃時盯著掌心看,卻再也回憶不起來當年曾有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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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托加大捷:美國革命軍把英國將軍約翰·伯戈因率領的 5700 名英軍困在薩拉托加,最終迫使英軍投降,這個勝利大大改變美國獨立戰爭的形勢,使革命軍開始掌握戰略主動權。
本寧山脈:有「英格蘭的脊樑」之稱的北部主要山脈,北起南泰恩河谷地,南至特倫特河谷地。最高峰海拔 893 米。(跟玉山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咖嘛←玉山是395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