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igia 暴食-名字
2011/12 by HANA
夕陽帶著將死之際所嘔盡的鮮血,緩緩溺斃在天空裡,而日恆正踩踏著光一點一滴消逝的屍體,走在被染紅的道路上。
酒吧裡雖然剛過傍晚卻已人聲鼎沸,因為他們這群人的緣故。
走秀完一起到當地的夜店開慶功宴已是慣例,平時日恆並不參與這種活動,可是今天有點不一樣。
「生日快樂!」一旁的女同事高高舉杯對中裔男子慶賀,然後嘻嘻哈哈的把十五年 Whisky 往日恆頭上倒──可惜了那好酒。雖然這樣想著他仍是一把摟過喝到滿面通紅的女人,用標準流暢的英文道謝,順便附上禮貌性的親吻。
模特兒是個緊湊繁忙且毫無隱私的工作,遠不如外界憧憬那般光鮮亮麗。在凌亂不堪的後台裡,大家赤身裸體的更衣、化妝,因此對彼此身體早已見怪不怪,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吧,連帶的動作便親暱起來。
日恆看著微醺的女人繼續索吻卻覺得有點無聊,把對方推到別人懷裡就走出半開放式的包廂來到吧檯邊。
進來這間酒吧時才剛日落,陪同事喧鬧一陣以後也逼近午夜,大廳擠滿吵嚷人潮與節奏感強烈的電子音樂,讓日恆不太舒服的皺起眉頭。
他一直無法適應這種夜晚生活,昏黃幽暗的空間裡充斥一群寂寞又饑渴的野獸,用狂飲放蕩來填補、餵養不為人知的慾望,藉以逃離凡常。
而這又是何必呢?日恆並不需要因此也不著迷留戀。
「請給我溼毛巾。」不同於一般成年男性擁有的低沉嗓音,日恆本身的聲音較為纖細,一如他單薄身形,很像發育中的少年,或略為喑啞的女人。
拿過溫熱毛巾往身上擦,日恆從毛巾縫隙注意到吧檯邊的男人正用饒富興味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動作,索性放慢擦拭速度,藉以觀察對方。
綠色眼睛、棕褐膚色和高挺鼻梁…...南美裔的異邦人,與他在這個地方同樣屬於特別的存在。
「真可惜。」當日恆視線與他對上時,男人說。
「那是好酒呢,隔這麼遠都可以聞到它的香味。」他走近並拿起日恆手中的毛巾交還吧檯,用標準但帶有濃厚腔音的中文說:「我叫 Gula。」
*
它看著自己在風中輕緩飄盪的身軀,覺得非常有趣。
那條奪走它生命的粗繩依舊緊緊纏著脖子,但它已經不會再感到麻條與粗刺和肌膚相磨的討厭痛苦,反而懸在半空中靜靜觀察自己死狀。
蒼蠅循著它屍身散發的腐敗氣味聚集過來,在嘴角形成串串珍珠,於泛出絳紫色屍斑的身體上留下紅色咬痕,並爬過因為不甘而瞪大,長出黃色薄膜──而今也什麼都無法看見──的眼珠。
後來雙眼與舌頭(這些比較柔軟的肉)被烏鴉啄走了,只餘空洞乾癟的屍身和蒼蠅仍舊親切的陪伴著它。
蒼蠅不僅給了它陪伴,還賜予它安慰。牠們在它身體上築巢,舉凡潰爛凹陷的腹部、肌肉間縫隙,或是眼窩與口鼻……
它是牠們的桌上美饌、豪華樂園、也是雄偉城堡,一個潮濕黏稠的居所──它是牠們的世界。
同時也是朋友,它有時會這樣想。
『我喜歡你。』有一天它聽見,或者說是感覺到有人在它耳邊發話,不是已經腐爛、積塞汙垢和乳白蛆蟲的那雙耳朵,而是懸在空中根本沒有實體的這隻。
*
Gula,男人唸自己名字時那種自信神態讓日恆無法移開目光,眨眼愣了兩秒才回神扯開微笑。
「是來自哪呢?」日恆用英文問,轉頭又跟吧檯要了一杯 Vodka,似乎沒有打算久留般的半倚檯邊。
「拉丁美洲,我看起來也不像自大的美國人或是矯情的歐洲人吧。」棕褐膚色在幽暗陳舊的黃光下反射銅般光澤,這男人擁有的綠瞳像有魔力,緊緊揪住日恆的目光和思緒。
「是不像呢,你。」種族不同造成先天上的體型差異,日恆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在對方面前也顯得嬌小,酒保把酒放上吧檯,優雅的東方男子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鈔,隨手放到桌上。
「那麼,一樣的十五年 Whisky 請這位異國來的朋友,會說中文還真是讓人意外的驚喜。」後半句日恆用自己的母語說,發話時視線並沒落在 Gula 身上,只有稍稍轉身舉起酒杯對對方致意,接著邁開腳步準備回到同事身邊。
從容姿態帶著練就多年的優雅,但微笑與步伐卻在對方發話以後凝結了。
「不多陪陪我嗎,月恆。」熱情真誠的話語出自異邦人之口,而 Gula 的笑容帶著更多從容,綠瞳大有因日恆驚愕而產生的滿足。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
耳邊蒼蠅規律有節奏的盤旋,它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聽著(或說感覺)牠用高貴語法所下的判言。
『我說,我喜歡你,相較其他吵鬧不休的傢伙。』或許是對它不發一語的呆滯模樣感到厭煩,蒼蠅在空中一個旋身,帶著些微不耐複述,話音剛落的同時也在它身前投下巨大陰影。
蒼蠅現在是凝聚在空氣中的一團黑霧,沒有五官與身型,但卻有一雙在夜裡仍閃閃發光的蠅翅,每搧動一下就帶起濃重氣流,吹得它屍體不斷擺盪,震落許多白色乳蛆。
『我給你和人類共享的能力,當作你給我平靜的一點回饋,找個人類進入他的夢中,許下約定的同時你就有能力完成他的願望,也能分得所有酬勞的一半……這樣如何。』
與黑影略帶嘲諷與興味的口氣不同,它面對如此寬容竟不為所動,半晌說出的一句話卻是:
「為什麼,祢是誰?」
黑影那彷彿裹著一層濕亮唾液的蠅翅因劇烈笑聲顫抖不已,但祂並沒有因此生氣,這人帶給祂的舒適足以抵過因無知產生的無禮,祂能忍受甚至以此為樂。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皆無關緊要...…我不過在為你我平添樂趣。」
黑影在講完首句話時就消失了,僅剩的尾句在空氣中迴盪,卻沒有讓它更明白多少。
*
亞裔模特兒日恆出道於十年前,那時十七歲的他與孿生姐姐月恆收到時裝秀的邀請,在秀後的慶功宴上被事務所的經紀搭話,或許是倫敦濃重綿密的霧氣遮蔽他的感覺,日恆沒做多想便同意了。
在簽寫合約時,面對姓名欄位他卻猶豫不決,這或許是他取回自己名字的機會……但在提筆同時,一旁那個和他有相似臉孔的女孩卻微笑著說:「日恆,加油。」
一陣顫慄夾雜恐怖自心底升起,鐵鍊再度綁縛了他──或者說,他再次意識到困囚自己的枷鎖從未鬆動分毫。
於是他寫上楚日恆──這名字陪伴他十七年,往後也將繼續與之為伍。
「我們...…我和姐姐是雙胞胎,日恆與月恆,但其實月恆這個名字該歸我才對,先出生者為日、後出生者為月,這是家中出現孿生子的慣例,不過我們的父母基於愚蠢的性別理由唯背了這個傳統。」十五年 Whisky 的香醇氣味緩下日恆的驚愕,但也讓他腦中與雙頰帶有堪比火焰的燥紅炙熱,一改平日的冷淡模樣,大膽貼近 Gula 身邊輕聲詢問:「所以,你到底為什麼知道呢…...」
「我真正的……」話沒說完便閉上眼睛,日恆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燃燒,脈搏跳動的感覺被無限放大──我是太陽,將焚燒至死──失去意識前僅剩此想法掠過腦中,還有帶著笑意、堪比翡翠的綠色瞳眸印在心上。
*
過了好久,久到它雙臂雙腿上的腐爛黑肉都隨地心引力掉落地面,僅餘森白枯骨迎風發出細碎喀音時,才終於有人「看」見了它。
「你們居然任由人類死亡,吊在牆上隨意展示,這真聞所未聞!」正義凜然的嗓音出自一位旅經此地的男人,直到他氣憤的拉下斗篷,它才發現對方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綠色眼睛。
村民囁嚅著耳語叫男人別多管閒事,「這人前幾年歉收,還不出地主的種子與欠款,被活活打死的。」有村民小聲的告訴他地主不准別人放它下來,說是做個提醒。
「可笑至極。」他用隨身佩刀斬斷粗繩,輕輕把它放下,事後還出錢葬了。
後來它才知道男人的名字叫做拉塔,以磨練自己的名義到處旅行,因為個性總是無法對不公義的事情視而不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英雄」。
在夢裡,這些都是拉塔親口告訴他的,用一種有些懊惱但帶點驕傲的語氣。
「這就是祢真正的模樣?」他問,而它沉默頷首,動作顯得有些謹慎拘謹,畢竟這是它第一次進入別人的夢境中,也從沒想過自己可以這麼做。
「祢能安息就好了。」它注意到拉塔使用對往生者的敬語稱呼自己,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和他人不同的事實,但對方的綠眼因暢快笑容瞇成一線,這麼溫柔而耀眼……於是──
「拉塔,為了感謝你為我所做的,我將給你一份禮物──」
*
Gula 並不知道「誤會名字」暗藏多大麻煩。是的,中文對異邦人仍是多有難度,圖像文字在他的眼裡是一個又一個相似字體,像日、月、目、自……意義都差以千里,長相卻相似至極。
人在撿到便宜時會想這麼多嗎?
他摟著半夢半醒的模特兒,只有在扶著他起身的當下閃過一絲歉疚。
而日恆再次醒來時是冷得使人發顫的清晨,床位靠窗,他睜眼便看見窗框邊緣的白霜,沉默數十秒以後才開始意會到這裡並不是自己在倫敦所住的屋子。
身上衣著是完好的,只有睡時反覆翻身弄出的皺摺,日恆還因此小小驚訝了一下……
那個男人則不在房裡。
這給日恆環顧四周的時間,臥室並不大但很寬敞,雖然整齊可也有些隨興(一旁椅背散放著幾條圍巾與領帶,電腦螢幕上則掛著一付眼鏡),很像那人給自己的感覺。
*
Gula 人在陽台抽菸,日恆轉頭剛好看到他全身斜倚在欄杆上眺望遠方景色,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灰色天際線盡頭只有細微的幾道光束射穿一片迷濛。
相形瘦小的亞裔男子裹著薄被,赤著雙腳踏入僅容兩人站立的陽台,眼神隨著 Gula 綠眸所視之處望去,卻沒注意對方早已看著自己。
「真美。」Gula 說,而日恆聽到對方的話後點頭輕聲附和,卻引來對方一陣爽朗笑聲。
「我在說你。」光終於衝破倫敦厚重的雲霧灑落下來,將一切染的金黃,「月恆,真美。」
從他人口中聽見自己名字是種奇妙的感覺,舉凡音節、語調、乃至說話時的嘴型無一不讓日恆震顫,他想擁有那一切。曾屬於他,也本該屬於他的……
「等一下再說一次我的名字。」日恆說,然後他們互相擁吻。
激情過後的床鋪與周圍一片凌亂,但他們兩人都沒有想要整理的意思,就著完事後的懶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Gula 說他是大學教授,巴西籍,專攻人類學。
「很不搭,跟你的人比起來。」日恆用手指描著對方胸前的肌肉曲線邊做評判,卻換得對方常有的那種開懷笑容,「不是我說,我在學生之間很受歡迎喔,畢竟我其他的同事年紀都大我十歲以上……」
「嗯,我剛剛親自體會過了,不難想見。」日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機會說出如此促狹的話語,因此在講完後兩人笑成一團。
他喜歡 Gula 那種笑容,像充滿熱力的太陽能把世界點亮、讓靈魂燃燒。或許因為如此,因為想讓冰冷的自己可以更溫暖一些,他才會挨近 Gula 的身邊,日恆在被他擁入懷時細細想道。
*
英雄從此所向披靡、無往不利,而它則分享了拉塔所獲報酬的一半,舉凡財富、情感、物品……所有的報酬──但它其實並不需要,僅為了使承諾不被打破而收取。
他們一起經歷許多事件,它也終於知道那擁有一雙蠅翅的陰影所為何人。
「謝謝祢。」拉塔有一次在夢境裡呼喚它並且這樣說,讓它感到有些莞爾。
「你該謝的不是我,但也無所謂。」這樣的生活很好,它希望可以一直下去。
*
「後來呢?」或許是覺得有些冷,日恆裹緊被子問,像每個聆聽故事的孩子一樣期待結局。
搬進 Gula 的居處已經超過兩個月,這段時間的晚上只要日恆沒有安排工作,那兩人便會窩在床上天南地北的聊天,多數時後是由 Gula 告訴日恆與人類學相關的小故事。
並不急著回話,Gula 只是低頭給身旁的人一個親暱的吻,看到對方期待的眼神才笑笑繼續說下去。
「過沒幾年,拉塔救了一個被鄰國敵軍囚禁的公主,靠著超自然的保護者交換的契約協助而把問題順利解決,因此贏得了公主的愛情,但這公主也是能夠平分的嗎?它按照規則與拉塔索取報酬,而拉塔答應它能取得的一半。」
「拉塔並不知道這個公主受到了巫師詛咒,一半是人一半是魔,但它對拉塔的忠誠與公正非常滿意,便只取走了公主魔化的那半,把屬於人的部分留給拉塔。」
故事說完以後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日恆沒有說話,而 Gula 只是悠閒的斜靠在床板上。
「你沒說那靈魂的名字。」帶著些許恍然,日恆抓住對方手臂拉往身側,Gula 想了一下說:「沒有名字...…是一個無名的靈魂,故事裡大家都只會關心英雄吧。」
「還真可憐哪。」日恆嘲諷的如此說道,「連死後都只做為他人的陪襯與過渡。」
「也不全然是這樣,這故事是我祖國一個很有趣的民間故事,但沒多少人知道這是在探討生者與死者之間的關係,就學者而言,我們研究『它』比研究拉塔更多。」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日恆用這種口氣談論類似事情,Gula 顯得小心翼翼。
「……月恆,你不用這麼害怕,你不會是那樣,你有名字,很美的名字。」Gula 撫上對方臉頰的手被緊緊握住,他用那個男孩的母語安慰他,一邊感覺到日恆指尖的冰冷。
「像太陽一般呢,你根本不需要害怕。」Gula低喃,而日恆複誦一次以後在唇邊勾起美麗微笑。
*
若是能夠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日恆也不是沒想過。在把烤箱預熱、將油倒入平底鍋或是切碎西洋芹與紅蘿蔔時,他都一直這樣想著。
總永遠都覺得不夠,在聽到他呼喊自己的名字以後,日恆終於以為有一個人……可以真正的瞭解他並且知道他是什麼,這不就是名字的目的嗎?
水果刀反握在手裡,他用袖子遮掩刀緣鋒芒,走到沉睡的 Gula 身邊,在他臉頰上輕拍幾下,對方睜開的綠眸仍帶有濃重睡意,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怎麼了…...月恆?」Gula 說完又露出與往常無二的笑容,日恆則將唇湊了上去,深吻同時舉起利刃──
──為什麼沒有人能夠發現、沒有人可以真的瞭解…...他明明是這麼希望的。
烤箱正散發著香氣,而日恆正把平底鍋裡煎的肉放到盛滿配料的瓷盤上,金黃油亮的色澤配上西洋芹與紅蘿蔔,媲美飯店的華麗擺盤讓菜餚顯得精緻可口。
「像太陽一般?」嘲諷的勾起嘴角,他拍拍僅剩頭部放在桌上的 Gula,笑著舉起叉子。
Fin_
……可能是因為期末症候群所以這尾巴怎麼感覺有夠弱的啊(好想死),總之就,他被吃了,嗯。
「名字」是為了別人而存在的。如果這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那麼也不需要名字,人之所以需要它,是為了讓自己被呼喚。不僅代表著這個人,名字更象徵自己「仍是團體中的一份子」。
對日恆而言卻是相反的情況,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才執著於名字和其所代表的意義,因此當他發現 Gula 根本就只是瞎摸亂猜時就大爆發了,最後會吃掉他也是基於「永遠都覺得不夠」的關係。
──我大概也是這種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