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之息。─ Étouffer 第一章
Axis Powers ヘタリア-Francis x Arthur- Étouffer
2012/09/05 by HANA
2012/09/05 by HANA
那時人若問起你的美在何處,哪裡是你那少壯年華的寶藏,告訴他們:在我這雙深陷的眼眶裡。
──威廉 ·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我親愛的法蘭西,您願不願跟我一起去那裡?」
鏗鏘有力的嗓音迴盪在空曠大廳,男人邊說邊朝身邊的少年伸出了手。他領著對方來到擺放羊皮紙地圖的桌邊,用右手在標示著法國的那塊墨線上點了點,接著慢慢往左移動,越過就比例上來看稍嫌窄小的海峽,定格在隔壁海島的中心位置。
身高只高出桌面一點的少年為了看清楚地圖上的字而踮起腳尖,並把因為前傾而落到眼前的金色鬈髮往後收攏,眨了眨自己天藍色的眼睛。
「英─格─蘭──是這裡嗎?」他有些生澀的唸出上面的字。
「是那裡沒錯,但您可能很快就要改口了。」不同於先前親切的語調,雖然男人嗓音依舊熱絡,但卻多了更多冷酷的自信,少年看到他用大拇指在頸前俐落一劃,「我會消滅那個名字,讓這個島嶼自此之後永遠署名法蘭西。」
夕陽將整個視野鍍得一片金黃,這讓少年抬起頭來時幾乎無法直視男人臉龐,但就算不用看,他也能輕易的從殷切語氣中明瞭對方此刻的堅毅與決絕,那是如此耀眼而洋溢著光輝,使他別無選擇只能追隨。
於是儘管不很理解對方渴望的語氣中所指之意,他依舊點了點頭,讓男人跪下來親吻他的右手。
向晚而颳起的冷冽海風從窗口灌入室內,使少年所披覆的紅色斗篷順著風壓在身後不斷飄盪、撲展,狀似綿延的鮮血。
但久經風霜、習於戰亂的男人對此完全視若無睹,征服者威廉只是和年輕的法蘭西斯一起從窗口遠眺著西邊景色。
一○六六年,加萊碉堡還殘留著新砌建成的建築獨有的泥塵味,而港口那數十艘揚著繡有金獅與百合旗幟的船則早已張開白色風帆航向彼處,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
法蘭西斯不喜歡航行。海水不似陸地踏實,每分每秒他都覺得自己懸在恐怖的深淵之上載浮載沉,彷彿下一刻就會被那深不見底的幽籃吞噬。
他喜歡平穩的陸地,行走在上時他清楚知道腳下是經過數百年孕育出的泥塵與砂石,除此之外不會有太多出人意表的東西。但在這裡……船艙的晃動令他打了個哆嗦。
厚重船板之下是水,可卻不僅如此,水裡更有著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像的生物,只要一想到牠們在自己的腳下游移,並藉著冰冷海水環伺、窺看著他,就使法蘭西斯一陣作嘔。
所以當壯麗船隊終於抵達目的地時,被威廉抱出船艙的他便迫不急待往陸上走,腳步仍帶著為了適應船板搖晃而有的些微踉蹌,他拖著沉重身軀跪在佈滿石礫的岸邊。鹹腥海風刺激著法蘭西斯靈敏的嗅覺,而粗糙石塊尖銳的抵在膝上──這裡的一切都陌生而冷淡的排拒著他,於此同時卻也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與熟悉感。
他不明白是自己一直就熟悉著這個地方,或者是熟悉『興奮』這樣的情緒,可不管是目前身處的異地,或強烈到使他指尖血脈跳動不止的興奮感,對法蘭西斯而言皆前所未有。
一定有什麼在這裡,從踏上石岸的那刻開始他就明白這點,也知道自己必須找到答案。
紮營處離岸邊不過數十呎,威廉在行前就已挑明此次將探查視為主要目的,因此整體行動都以能夠迅速並機動應付各種狀況為出發點,必要時退回海上是最聰明的做法,法蘭西斯同意他的考量,卻每天越走越遠。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踏出營帳的時間越來越早,而回到營地的時間越來越晚,漫遊地點也從岸邊平原逐漸延伸到森林邊界,他發現自己對這裡的渴望正以一種無法壓抑的速度飛漲,他總能感覺到胸口的確有什麼在劇烈跳動著,但卻肯定那絕對不是人類所說的心臟,而是更為耀眼卻毫不熾熱的東西,因為他的呼吸依舊是沒有溫度的。
他們這種存在總是如此,從睜眼那刻開始就知道己身與眾不同。
法蘭西斯還記得當初威廉接過自己那與人類相比近乎寒冰般的手掌時的訝異神情,人類是富有情感的生物,也因此擁有溫度。然而自己卻沒有,或者是他擁有的那些與人類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他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確解答,而這似乎也無關痛癢。
昨天夜裡剛下過一場雨,這讓森林裡到處瀰漫著濕氣,涼意使法蘭西斯抖了抖自己的披風,將胸前領結綁得更緊。腳下土地也因雨水而泥濘不堪,他抬頭看著仍舊陰鬱的天色,衡量各種狀況後決定先行離開,他往前跨了一步,卻因為某道聲響而停住動作。
「你是誰?」那是從樹林深處傳來的質問,伴隨一陣磨擦樹葉的窸窣,法蘭西斯轉頭沒看到人,倒是瞥見箭矢尖頭反射出的銀光。
「問別人之前不是應該先說自己的名字嗎?」少年按捺住驚訝,分析出對方稚嫩嗓音中好奇多於敵意便放心調侃起來,同時慢慢舉高雙手面對箭尖,展現自己並沒有攻擊的意圖。
持續對箭尖微笑的法蘭西斯看起來並不緊張,其實他對於有人能夠在這種情況下瞄準自己感到相當震驚,就算在法蘭西境內也隨身攜帶武器並提高警覺的他於此地每分每秒都凝神戒備著,理當要發現埋伏才是──他用旁人難以察覺的速度輕輕轉了下手腕,讓藏在袖口的匕首露出些許尖端。
「……我沒有名字,也許我應該要有吧,但我並不知道。」箭矢準頭往下劃開樹葉,對方用有些無奈的口吻回話邊踏過草叢拉下深綠色帽兜,眨著一雙眼睛望向他。
很多年以後,每當法蘭西斯回想這一刻,依舊不能控制的心悸不已。堪比翡翠的綠色瞳孔因為充滿冷漠與警戒而閃著銳利光芒,一頭金色短髮細碎的貼在頰邊,還有讓人難以忽視的粗眉……這個孩子披著有些殘破的深綠色斗篷,幾乎要和森林融為一體,卻整個人散發出無以言喻的氣勢,使他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你……」和我是相同的,法蘭西斯本來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卻變成:「……眉毛滿有趣的。」
「誰眉毛有趣啊,你不也戴著像孔雀一樣花俏的帽子!」身高不及他胸前的孩子聽到此話馬上漲紅了臉,憤怒的拉起帽兜轉身要走,卻被法蘭西斯一把扣住了手腕。
溫熱觸感從指尖、掌心傳到腦中,他一時之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過了好幾秒才發現使自己停止思考的原因是什麼。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他從這個孩子的手腕上感覺到自己的溫度。
「放開我……!」被極度不滿的低吼拉回注意力,法蘭西斯笑著放輕力道,但仍沒有鬆手的打算。
「真是個脾氣不好的小美人呢,做為一個國家應該要多些禮貌才行哦。」強烈的興奮感使他血脈賁張,甚至感到胸口一陣滯澀,法蘭西斯還想多說些什麼,卻被突然來的大雨打斷聲線。
雨來得又急又猛,剎那間像是有誰把整桶水往森林裡倒,視野不出幾秒就一片白茫,法蘭西斯愣在原地,手中的孩子反應倒是比他靈敏多了。見他沒有動作,對方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便扯著他狂奔到一個巨大樹洞前,一把將他踢進洞裡,自己則跳了進來。
「你就不能輕點嗎──」法蘭西斯還沒說完,甫落地的孩子已經皺著一張臉插了他的話:「你剛剛說我是什麼?」
「……啊?」被打斷得太突然了,加上剛剛被踢的腰還隱隱生疼,他沒反應過來,「什麼是什麼?」
「下雨之前,你說的那個。」
「我說你是個國家,這有什麼問題嗎?」脫下濕透的披風與帽子,法蘭西斯環視樹洞一圈,毫不意外的發現角落散放著幾把刀,感覺上是這孩子時常造訪的地方。
他看見對方脫下因為淋雨而看來更破舊的斗篷,走到角落放下短弓,並從手臂、腰側與小腿內側取出短刀,偷偷的捏了把冷汗,慶幸這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想要傷人的意思。
那雙綠色眼眸就算在陰暗樹洞中仍然閃爍著倔強的光芒,配在稚嫩臉龐上卻不會讓人感到違和,他的表情、穿著與動作顯示出長期生活在不安定環境中那種處變不驚的冷淡,法蘭西斯沉默的望著他將東西歸位,接著將目光移向自己的掌心。
那個溫度是真實的嗎,他很想再確認一次……
「我們是一樣的,對不對?」法蘭西斯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已在身旁坐了下來,眼神同樣緊盯著自己攤開的掌心看,彷彿要替心中疑惑尋找答案般,孩子首次出現失落的語氣。
「從沒有人這樣叫我…哥哥們為了領土與毛皮那些事老是在吵架,我受不了才往南來,根本沒有人……」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孩子沒有再說下去。
越發小聲而模糊的語句明明不具力道,法蘭西斯卻覺得有什麼狠狠重擊他的胸口,先前的滯澀感不斷加深,促使他把眼睛瞇了起來,露出饒富興味的光芒。
「你是英格蘭,對不對,這個土地上的國家。」他嚥下口水想緩解喉嚨的乾澀,一邊扯出美麗但危險的微笑,「我是法蘭西,的確和你是一樣的,不過我從海的另一邊來。」少年只遲疑了一秒,就把剛才懸在半空中的手伸到孩子的面前,揉了揉那頭細碎但柔軟的金髮,接著托起對方下巴,使那雙綠眼可以直視著他。
這是沒有威脅的觸碰,但孩子仍舊彆扭的皺起眉頭,清澈眼神毫無笑意。
「大家的確是這麼稱呼我,但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名字……我應該……我、我不知道。」孩子扭過頭,接著像是急欲離開他身邊似的站起身來走到洞口,但法蘭西斯沒有回應,只是發出了些許驚呼。
他睜睜的看著剛剛撫上孩子臉龐的那隻手,末了動了動手指。殘留在指尖的溫度仍在,剛剛孩子說話時自手上感受到的氣息是真實的、此等溫熱並非出自自己的幻想。他為自己跟對方感到驚訝,下意識的將頭轉向孩子所在之處。
「等雲走了以後,雨馬上就會停的。」因為逆光,法蘭西斯只能看出孩子大概的輪廓,那雙與森林同色卻更為純粹的雙眼卻在這種情況下給了他熠熠生輝的錯覺。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此後的千百年自己將會凝視這雙眼睛好久好久,而僅是在當下覺得驚嘆罷了。
後來兩人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沉默,其間只有雙方細碎的呼吸聲和雨滴打在樹梢、葉片與土地上的聲響,也有些許水滴濺了進來,孩子摸了摸被打濕的地方,若有所思的開口。
「你說你是從海的另一邊來的,」他朝洞外隨手一揮,「越過整個海洋是什麼樣的感覺?」
「啊……我不太喜歡。」輕輕搖了搖頭,法蘭西斯挪動自己的位置,坐到離洞口更近一點的地方。
「為什麼呢,你明明就有一雙跟海一樣的眼睛……但我這樣說不是在講你的眼睛很漂亮喔!」
「在水上不像在陸地上,水是空的,你不知道下面有些什麼,而且總是又冰又冷……」雖然孩子的話惹得法蘭西斯一陣輕笑,但一想到在海上的恐怖經驗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不過這個情況只持續不到幾秒…因為下一刻這個孩子便紅著臉站起身將手放到他的頰邊,就像剛剛他對他所做的一般輕輕碰了幾下。
「……那樣不是很好嗎,海很冰冷,這樣你對溫暖就不會再有所懷疑了。」
縱然擁有敏銳的觀察力,要孩子去察覺到法蘭西斯內心最深處的想法終究是太勉強了,而對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
「就像遇見你以後,我也不會懷疑一樣。」
孩子說得非常急促而窘迫,之後迅速抽回手,轉身往外跑。這次法蘭西斯沒能拉住他的手,也沒有追過去,只是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後來他憑藉著單薄記憶重返樹洞好幾次,卻再也沒有發現那個小小的身影,連放在角落的武器也不知所蹤。法蘭西斯相信對方一定還在關注著他,只是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找不出一點痕跡,他也知道自己遍尋不著的理由是什麼,對方是貨真價實的英格蘭,而此刻他正站在這塊土地上,當對方不想被找到……就算把所有泥土都翻過一遍也徒勞無功。
返程出航的當天清晨,他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溜回樹洞前,毫不意外的發現了那個孩子。
「再見了,法蘭西。」他依舊穿著法蘭西斯第一次見到時的斗篷,拉起帽兜遮著臉,站在樹洞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或許是對方呼喊自己稱謂的語調除了自傲之外混雜更多失落,他不知出於何種情緒之下悠悠開口,向這個僅見過一次的孩子吐露祕密。
「…法蘭西斯。」
「什麼?」
「你說錯了,」他扯下披風上的黃色領結塞到孩子的掌心中,第一次漾出真誠且不帶算計的微笑,「我的名字叫做法蘭西斯,下次你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曾為了這個孩子帶給他的溫度而在夜半欣喜若狂,心想總算沒有白來這個海島,這裡的確有東西值得他來征服、來吞噬壯大自己的國度,也認為這就是自己興奮的原因。
但等對方終於呼喊自己的名字,法蘭西斯才發現自己之所以興奮並不是出於掠奪。
孩子領著他走出森林時,他們從頭到尾沒說過任何一句話。僅在森林邊界的最後一棵樹前朝對方互相點了點頭,之後法蘭西斯大步跨出森林之外,孩子則站在幽暗樹影之中看著他朝仍於岸邊來回踱步的威廉走去。
一但確定對方安全無虞,孩子便握緊手中的黃色領結朝森林深處奔去,熟練的轉了幾個彎,不出多久就站在岸邊高地上看著水手們爬上桅杆放下風帆。
從這裡可以將整個海岸線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著船順利滑到深水區,白色巨帆也被風撐成了飽滿的幅度,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之外。孩子壓了壓深綠色的斗篷帽兜,終於在船快要從視線消失時用極端壓抑的悶聲做出不知對象為何的回應。
「亞、亞瑟。」他說,接著又更為堅定的覆誦了一次,「亞瑟……我的名字是亞瑟。」
下次一定要告訴他。孩子握緊自己小小的拳頭。
──威廉 ·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我親愛的法蘭西,您願不願跟我一起去那裡?」
鏗鏘有力的嗓音迴盪在空曠大廳,男人邊說邊朝身邊的少年伸出了手。他領著對方來到擺放羊皮紙地圖的桌邊,用右手在標示著法國的那塊墨線上點了點,接著慢慢往左移動,越過就比例上來看稍嫌窄小的海峽,定格在隔壁海島的中心位置。
身高只高出桌面一點的少年為了看清楚地圖上的字而踮起腳尖,並把因為前傾而落到眼前的金色鬈髮往後收攏,眨了眨自己天藍色的眼睛。
「英─格─蘭──是這裡嗎?」他有些生澀的唸出上面的字。
「是那裡沒錯,但您可能很快就要改口了。」不同於先前親切的語調,雖然男人嗓音依舊熱絡,但卻多了更多冷酷的自信,少年看到他用大拇指在頸前俐落一劃,「我會消滅那個名字,讓這個島嶼自此之後永遠署名法蘭西。」
夕陽將整個視野鍍得一片金黃,這讓少年抬起頭來時幾乎無法直視男人臉龐,但就算不用看,他也能輕易的從殷切語氣中明瞭對方此刻的堅毅與決絕,那是如此耀眼而洋溢著光輝,使他別無選擇只能追隨。
於是儘管不很理解對方渴望的語氣中所指之意,他依舊點了點頭,讓男人跪下來親吻他的右手。
向晚而颳起的冷冽海風從窗口灌入室內,使少年所披覆的紅色斗篷順著風壓在身後不斷飄盪、撲展,狀似綿延的鮮血。
但久經風霜、習於戰亂的男人對此完全視若無睹,征服者威廉只是和年輕的法蘭西斯一起從窗口遠眺著西邊景色。
一○六六年,加萊碉堡還殘留著新砌建成的建築獨有的泥塵味,而港口那數十艘揚著繡有金獅與百合旗幟的船則早已張開白色風帆航向彼處,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
法蘭西斯不喜歡航行。海水不似陸地踏實,每分每秒他都覺得自己懸在恐怖的深淵之上載浮載沉,彷彿下一刻就會被那深不見底的幽籃吞噬。
他喜歡平穩的陸地,行走在上時他清楚知道腳下是經過數百年孕育出的泥塵與砂石,除此之外不會有太多出人意表的東西。但在這裡……船艙的晃動令他打了個哆嗦。
厚重船板之下是水,可卻不僅如此,水裡更有著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像的生物,只要一想到牠們在自己的腳下游移,並藉著冰冷海水環伺、窺看著他,就使法蘭西斯一陣作嘔。
所以當壯麗船隊終於抵達目的地時,被威廉抱出船艙的他便迫不急待往陸上走,腳步仍帶著為了適應船板搖晃而有的些微踉蹌,他拖著沉重身軀跪在佈滿石礫的岸邊。鹹腥海風刺激著法蘭西斯靈敏的嗅覺,而粗糙石塊尖銳的抵在膝上──這裡的一切都陌生而冷淡的排拒著他,於此同時卻也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與熟悉感。
他不明白是自己一直就熟悉著這個地方,或者是熟悉『興奮』這樣的情緒,可不管是目前身處的異地,或強烈到使他指尖血脈跳動不止的興奮感,對法蘭西斯而言皆前所未有。
一定有什麼在這裡,從踏上石岸的那刻開始他就明白這點,也知道自己必須找到答案。
紮營處離岸邊不過數十呎,威廉在行前就已挑明此次將探查視為主要目的,因此整體行動都以能夠迅速並機動應付各種狀況為出發點,必要時退回海上是最聰明的做法,法蘭西斯同意他的考量,卻每天越走越遠。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踏出營帳的時間越來越早,而回到營地的時間越來越晚,漫遊地點也從岸邊平原逐漸延伸到森林邊界,他發現自己對這裡的渴望正以一種無法壓抑的速度飛漲,他總能感覺到胸口的確有什麼在劇烈跳動著,但卻肯定那絕對不是人類所說的心臟,而是更為耀眼卻毫不熾熱的東西,因為他的呼吸依舊是沒有溫度的。
他們這種存在總是如此,從睜眼那刻開始就知道己身與眾不同。
法蘭西斯還記得當初威廉接過自己那與人類相比近乎寒冰般的手掌時的訝異神情,人類是富有情感的生物,也因此擁有溫度。然而自己卻沒有,或者是他擁有的那些與人類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他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確解答,而這似乎也無關痛癢。
昨天夜裡剛下過一場雨,這讓森林裡到處瀰漫著濕氣,涼意使法蘭西斯抖了抖自己的披風,將胸前領結綁得更緊。腳下土地也因雨水而泥濘不堪,他抬頭看著仍舊陰鬱的天色,衡量各種狀況後決定先行離開,他往前跨了一步,卻因為某道聲響而停住動作。
「你是誰?」那是從樹林深處傳來的質問,伴隨一陣磨擦樹葉的窸窣,法蘭西斯轉頭沒看到人,倒是瞥見箭矢尖頭反射出的銀光。
「問別人之前不是應該先說自己的名字嗎?」少年按捺住驚訝,分析出對方稚嫩嗓音中好奇多於敵意便放心調侃起來,同時慢慢舉高雙手面對箭尖,展現自己並沒有攻擊的意圖。
持續對箭尖微笑的法蘭西斯看起來並不緊張,其實他對於有人能夠在這種情況下瞄準自己感到相當震驚,就算在法蘭西境內也隨身攜帶武器並提高警覺的他於此地每分每秒都凝神戒備著,理當要發現埋伏才是──他用旁人難以察覺的速度輕輕轉了下手腕,讓藏在袖口的匕首露出些許尖端。
「……我沒有名字,也許我應該要有吧,但我並不知道。」箭矢準頭往下劃開樹葉,對方用有些無奈的口吻回話邊踏過草叢拉下深綠色帽兜,眨著一雙眼睛望向他。
很多年以後,每當法蘭西斯回想這一刻,依舊不能控制的心悸不已。堪比翡翠的綠色瞳孔因為充滿冷漠與警戒而閃著銳利光芒,一頭金色短髮細碎的貼在頰邊,還有讓人難以忽視的粗眉……這個孩子披著有些殘破的深綠色斗篷,幾乎要和森林融為一體,卻整個人散發出無以言喻的氣勢,使他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你……」和我是相同的,法蘭西斯本來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卻變成:「……眉毛滿有趣的。」
「誰眉毛有趣啊,你不也戴著像孔雀一樣花俏的帽子!」身高不及他胸前的孩子聽到此話馬上漲紅了臉,憤怒的拉起帽兜轉身要走,卻被法蘭西斯一把扣住了手腕。
溫熱觸感從指尖、掌心傳到腦中,他一時之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過了好幾秒才發現使自己停止思考的原因是什麼。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他從這個孩子的手腕上感覺到自己的溫度。
「放開我……!」被極度不滿的低吼拉回注意力,法蘭西斯笑著放輕力道,但仍沒有鬆手的打算。
「真是個脾氣不好的小美人呢,做為一個國家應該要多些禮貌才行哦。」強烈的興奮感使他血脈賁張,甚至感到胸口一陣滯澀,法蘭西斯還想多說些什麼,卻被突然來的大雨打斷聲線。
雨來得又急又猛,剎那間像是有誰把整桶水往森林裡倒,視野不出幾秒就一片白茫,法蘭西斯愣在原地,手中的孩子反應倒是比他靈敏多了。見他沒有動作,對方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便扯著他狂奔到一個巨大樹洞前,一把將他踢進洞裡,自己則跳了進來。
「你就不能輕點嗎──」法蘭西斯還沒說完,甫落地的孩子已經皺著一張臉插了他的話:「你剛剛說我是什麼?」
「……啊?」被打斷得太突然了,加上剛剛被踢的腰還隱隱生疼,他沒反應過來,「什麼是什麼?」
「下雨之前,你說的那個。」
「我說你是個國家,這有什麼問題嗎?」脫下濕透的披風與帽子,法蘭西斯環視樹洞一圈,毫不意外的發現角落散放著幾把刀,感覺上是這孩子時常造訪的地方。
他看見對方脫下因為淋雨而看來更破舊的斗篷,走到角落放下短弓,並從手臂、腰側與小腿內側取出短刀,偷偷的捏了把冷汗,慶幸這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想要傷人的意思。
那雙綠色眼眸就算在陰暗樹洞中仍然閃爍著倔強的光芒,配在稚嫩臉龐上卻不會讓人感到違和,他的表情、穿著與動作顯示出長期生活在不安定環境中那種處變不驚的冷淡,法蘭西斯沉默的望著他將東西歸位,接著將目光移向自己的掌心。
那個溫度是真實的嗎,他很想再確認一次……
「我們是一樣的,對不對?」法蘭西斯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已在身旁坐了下來,眼神同樣緊盯著自己攤開的掌心看,彷彿要替心中疑惑尋找答案般,孩子首次出現失落的語氣。
「從沒有人這樣叫我…哥哥們為了領土與毛皮那些事老是在吵架,我受不了才往南來,根本沒有人……」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孩子沒有再說下去。
越發小聲而模糊的語句明明不具力道,法蘭西斯卻覺得有什麼狠狠重擊他的胸口,先前的滯澀感不斷加深,促使他把眼睛瞇了起來,露出饒富興味的光芒。
「你是英格蘭,對不對,這個土地上的國家。」他嚥下口水想緩解喉嚨的乾澀,一邊扯出美麗但危險的微笑,「我是法蘭西,的確和你是一樣的,不過我從海的另一邊來。」少年只遲疑了一秒,就把剛才懸在半空中的手伸到孩子的面前,揉了揉那頭細碎但柔軟的金髮,接著托起對方下巴,使那雙綠眼可以直視著他。
這是沒有威脅的觸碰,但孩子仍舊彆扭的皺起眉頭,清澈眼神毫無笑意。
「大家的確是這麼稱呼我,但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名字……我應該……我、我不知道。」孩子扭過頭,接著像是急欲離開他身邊似的站起身來走到洞口,但法蘭西斯沒有回應,只是發出了些許驚呼。
他睜睜的看著剛剛撫上孩子臉龐的那隻手,末了動了動手指。殘留在指尖的溫度仍在,剛剛孩子說話時自手上感受到的氣息是真實的、此等溫熱並非出自自己的幻想。他為自己跟對方感到驚訝,下意識的將頭轉向孩子所在之處。
「等雲走了以後,雨馬上就會停的。」因為逆光,法蘭西斯只能看出孩子大概的輪廓,那雙與森林同色卻更為純粹的雙眼卻在這種情況下給了他熠熠生輝的錯覺。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此後的千百年自己將會凝視這雙眼睛好久好久,而僅是在當下覺得驚嘆罷了。
後來兩人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沉默,其間只有雙方細碎的呼吸聲和雨滴打在樹梢、葉片與土地上的聲響,也有些許水滴濺了進來,孩子摸了摸被打濕的地方,若有所思的開口。
「你說你是從海的另一邊來的,」他朝洞外隨手一揮,「越過整個海洋是什麼樣的感覺?」
「啊……我不太喜歡。」輕輕搖了搖頭,法蘭西斯挪動自己的位置,坐到離洞口更近一點的地方。
「為什麼呢,你明明就有一雙跟海一樣的眼睛……但我這樣說不是在講你的眼睛很漂亮喔!」
「在水上不像在陸地上,水是空的,你不知道下面有些什麼,而且總是又冰又冷……」雖然孩子的話惹得法蘭西斯一陣輕笑,但一想到在海上的恐怖經驗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不過這個情況只持續不到幾秒…因為下一刻這個孩子便紅著臉站起身將手放到他的頰邊,就像剛剛他對他所做的一般輕輕碰了幾下。
「……那樣不是很好嗎,海很冰冷,這樣你對溫暖就不會再有所懷疑了。」
縱然擁有敏銳的觀察力,要孩子去察覺到法蘭西斯內心最深處的想法終究是太勉強了,而對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
「就像遇見你以後,我也不會懷疑一樣。」
孩子說得非常急促而窘迫,之後迅速抽回手,轉身往外跑。這次法蘭西斯沒能拉住他的手,也沒有追過去,只是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後來他憑藉著單薄記憶重返樹洞好幾次,卻再也沒有發現那個小小的身影,連放在角落的武器也不知所蹤。法蘭西斯相信對方一定還在關注著他,只是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找不出一點痕跡,他也知道自己遍尋不著的理由是什麼,對方是貨真價實的英格蘭,而此刻他正站在這塊土地上,當對方不想被找到……就算把所有泥土都翻過一遍也徒勞無功。
返程出航的當天清晨,他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溜回樹洞前,毫不意外的發現了那個孩子。
「再見了,法蘭西。」他依舊穿著法蘭西斯第一次見到時的斗篷,拉起帽兜遮著臉,站在樹洞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或許是對方呼喊自己稱謂的語調除了自傲之外混雜更多失落,他不知出於何種情緒之下悠悠開口,向這個僅見過一次的孩子吐露祕密。
「…法蘭西斯。」
「什麼?」
「你說錯了,」他扯下披風上的黃色領結塞到孩子的掌心中,第一次漾出真誠且不帶算計的微笑,「我的名字叫做法蘭西斯,下次你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曾為了這個孩子帶給他的溫度而在夜半欣喜若狂,心想總算沒有白來這個海島,這裡的確有東西值得他來征服、來吞噬壯大自己的國度,也認為這就是自己興奮的原因。
但等對方終於呼喊自己的名字,法蘭西斯才發現自己之所以興奮並不是出於掠奪。
孩子領著他走出森林時,他們從頭到尾沒說過任何一句話。僅在森林邊界的最後一棵樹前朝對方互相點了點頭,之後法蘭西斯大步跨出森林之外,孩子則站在幽暗樹影之中看著他朝仍於岸邊來回踱步的威廉走去。
一但確定對方安全無虞,孩子便握緊手中的黃色領結朝森林深處奔去,熟練的轉了幾個彎,不出多久就站在岸邊高地上看著水手們爬上桅杆放下風帆。
從這裡可以將整個海岸線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著船順利滑到深水區,白色巨帆也被風撐成了飽滿的幅度,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之外。孩子壓了壓深綠色的斗篷帽兜,終於在船快要從視線消失時用極端壓抑的悶聲做出不知對象為何的回應。
「亞、亞瑟。」他說,接著又更為堅定的覆誦了一次,「亞瑟……我的名字是亞瑟。」
下次一定要告訴他。孩子握緊自己小小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