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之日。
2013/10/12 by HANA
維克多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翻過破碎的矮牆遺跡,在深夜時分踏進教堂後的墓園裡。但知道次數也沒有意義,因為他與莎莉娜對此都不太在乎。
「莎莉娜!」有些邋遢的中年男子發出叫喊,一邊彎下身想拍掉翻牆時沾到的塵土,「莎──莉──娜──」低沉而熱切的呼聲迴盪在墓園裡,維克多完全不在意雕像與石碑後正暗自蠢動的陰影,刻意拉長的單音穿過樹影間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男子正準備再次扯開喉嚨,就看見女孩無風自飄的裙擺出現在眼前。
「今天怎麼這麼大聲哪,亨利們不會喜歡你這樣嚷嚷的。」她落地時用散發白光的纖細手臂撫平裙擺。
而維克多則是急急忙忙從口袋裡掏出一串漂亮項鍊,他知道莎莉娜沒辦法碰,於是便用食指和拇指拎著鍊子,讓上面的裝飾像鐘擺一般成弧線晃蕩。
「這是琉璃珠,路上有個中國觀光客掉的,被我撿到了!」他在笑時露出佈滿汙垢而斑黃的牙齒,「那女孩年紀應該跟妳差不多大,細長雙眼就像貓一樣呢。」
莎莉娜沒有開口回應男子,四周卻響起柔合輕慢的笑聲。維克多滿意得將琉璃珠掛上脖子,接著把貼滿補丁的背包放入矮牆下的陰影中。
後來他們在連接著墓園與教堂的迴廊裡漫步。維克多如同往常對莎莉娜講述今天他在街頭看到的有趣事件,而女孩口中的亨利們此刻正與他們的夫人在迴廊外的草皮上就著天氣等瑣事閒聊,月光穿透祂們稀薄發白的身軀只映出草根之影。
總是一臉乖戾的愛德華和他們擦肩而過時發出冷哼,早已習慣的維克多不太在意,莎莉娜卻回過頭(只有頭)朝當年叱咤戰場的軍官做了個鬼臉。
男子發出笑聲,這讓牆上的主教石雕紛紛回過頭來。
「此等聖地應當肅靜!」
「汝應尊崇此地聖靈!」
「頌讚萬聖諸節!」
他們音調沙啞,聽來就像石頭間互相在碰撞摩擦,莎莉娜和維克多沒有理會那些老者,轉身踏入教堂大門。
「剛剛石雕一說我才想到,明天就是萬聖前夜了,妳需要一點糖果嗎?」維克多將右手往後伸,在背部用力抓了抓,那邊有個膿瘡總讓他發癢。
「不,維克多,事實上我今天就要跟你道別了。」雖然他們身處教堂前廳,但女孩仍舊可以一眼看見在深處聳立的耶穌木像,他每夜都喘著氣並因痛苦而流淚。
「……我不懂?」男子有些緊張的抬高音調,感覺背上那種熱癢愈發猖狂,女孩則是一派平靜的往前踏上通往地下室的石階。
「你記得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嗎,維克多。」她往上飄,讓自己的視線與男子平行,半透明雙膜看不出本來的眼睛顏色。
這並不是個問句,畢竟莎莉娜和維克多當然記得那天,他們怎麼可能會忘記。
*
「主啊,原諒我。」維克多擅闖教堂時有些不安的抖了抖身子。外面的天氣實在太冷了,他原本蜷縮在街角自己鋪好的報紙堆裡,但雪花卻讓那些報紙發爛、紙板也因受潮而變軟,他只好翻過矮牆來到教堂,希望尋得庇祐。
前廳迴盪著他的呢喃,但沒有任何人回應,他往上看高達數層樓的彩繪玻璃,在月光下它們全都失去應有色彩而顯得蒼白、挑高天花板則有著精緻的節狀雕花不斷綿延,從底部看就像無數往外延伸的脊骨,雖不至破敗,卻讓人感覺有一絲奇異且神聖的荒涼。
我正站在神的胸腔裡。維克多深吸口氣,不知怎得有些想哭。
他繼續往前走,越過前廳來到一個佈道、宣講時使用的平台,發現正前方有一列往上的階梯、而左側則有一小段往下的窄小石階。他先是看了看前方,接著轉身踏上石階──
「我是你就不會往下走,維克多。」以為自己被發現的擅闖者猛然抬頭,看見表情冷淡的女孩時驚訝的張大嘴巴。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男子狼狽的跌坐在地。
「唔…...我們想要知道人的名字是非常簡單的,維克多。而且你也認識我,我叫做莎莉娜。」女孩提到自己名字時勾起嘴角,男子這才發現她的笑容竟和黛西有些相似。
──他和黛西就是為了那個流掉的孩子離婚的。那時候他們兩人一起想了很多名字,最後快樂的盼著莎莉娜來到這個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下面有什麼?」維克多決定不再細想,這女孩無論是誰都不重要。
「異教徒和侵略者。當時他們來到這裡,撬開所有裝著屍首的棺木、蹂躪王族之骨,還褻瀆棺槨上的聖靈與天使,他們切下木雕頭顱或挖掉祂們的臉龐……」女孩首次打了個哆嗦,「別下去,你不會想看到祂們。」
後來他就像是著迷一樣的夜夜來到教堂裡,與自己那未出生隨即夭逝的女兒──與他的莎莉娜作伴。
*
「妳說我不應該往下走。」維克多盯著女孩在石階頂端飛揚的裙擺。
「是,但我該回去了,你知道的,明天是萬聖前夜。我不像愛德華或亨利們,我不夠偉大,無法一直沐浴月光。」
女孩抬頭望著平台處那列往上階梯,看見黑太子時常踩踏的座獅就趴伏在主人棺木邊,而一旁是亨利諸王的壁碑,上面的頭顱塑像清一色露出微笑。
莎莉娜沒有跟維克多告別就往下飄。男子看著那半透明身影越來越遠時用力踩上階梯,並扯下脖子上那串今日得到的琉璃珠。
「…...你不應該來。」女孩轉過身(像人類一樣的轉身方式),臉龐上除了嘴唇以外的五官全數消失,而祂的嘴角正滲出鮮血,一點一滴的落在石階上。維克多想起女孩很久以前曾經說過的那些。
──異教徒和侵略者,他們來到這裡,褻瀆並蹂躪一切聖靈與天使。
「噢,我會來的,莎莉娜…...」維克多抬頭看了月光最後一眼,然後露出笑容跟了上去。
「我的小天使。」
Fin_
靈感來自英國最古老的坎特伯里大座堂,那裡存放著亨利四世、五世、黑太子愛德華以及許多大主教的墓,曾遭火焚與異教徒入侵,現在是一個門票要收 12.5 鎊的觀光景點。但那裡很美。
我沒有信仰,可立於該處時,卻會感覺到自己站在神的胸腔裡。並驚歎的發現,一切神聖都是祂匹澤此世的棘骨。
巴黎的教堂都太過華麗且黑暗了,反而讓我毫無感覺......在 Canterbury Cathedral 的時光,是貧脊如我少數能稍稍接近「神」這概念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