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噪之骨。─ Étouffer 第四章
Axis Powers ヘタリア-Francis x Arthur- Étouffer
2012/09/05 by HANA
2012/09/05 by HANA
「妳是否覺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如果沒有的話,希望上帝能賜與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給予我。」
──聖女貞德《審判紀錄》
狹小、潮濕又陰暗的走道迫使亞瑟皺緊粗眉,綠眼不滿的瞇了起來。按照規定,女性俘虜明明應該被關在由修道院看守的教會監獄裡,但他踏上的卻是一座破舊高塔。他快速吸了口氣,想讓自己舒服一些,灌進肺裡的卻是沉重霉味,這讓他聯想起家鄉教堂擺放屍體的地窖,總是單調而死氣沉沉。
「難道沒有人來買回她?」亞瑟還沒忘記兩年前痛失奧爾良的那場戰役,他在親自射傷少女肩膀時,對貞德身邊部下緊張與憤怒的模樣依然記憶猶新。在戰火中出生入死超過百年,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她身旁都是能以一擋十的勇士,與那些在世局變化中不停更換立場的人不一樣,那是真正的忠誠……亞瑟看得出來。
他不相信貞德被俘以後,他們不會嘗試搭救,況且,連『法蘭西』都是站在她那邊的……亞瑟感到腦門有一股熟悉的血氣往上衝,趕緊搖了搖頭。
「英格蘭閣下!我一直以為您知道呢!」從踏進塔裡就開始領路的勃艮地公爵停下腳步,操著一口幾乎讓亞瑟認不出來的英語驚呼,神情顯得非常訝異。看亞瑟疑惑的眼神並非玩笑,沉默一陣以後才小心翼翼的再度開口。
「是有不少人想要買回她,但我們……嗯……」公爵肥胖的下巴一陣顫動,似乎在琢磨用詞,「我們認為開價太低。您知道的,既然是『聖女』,那就該配個『神聖』的價錢,」他發出一陣低沉而短促的笑聲,「再說,我並沒忘記和貴國的盟約,這個戰俘,勃艮地不會讓任何人贖。」
「──因此,法國人想要回這個女孩是不可能的。」公爵不停搓手並露出討好的微笑,亞瑟卻只覺得一陣作嘔。
「你自己不也是個法國人嗎?」兩人繼續前行,擁有一雙粗眉的英格蘭人聲調平穩,但眼神卻極盡輕蔑,他突然開始感激現場的昏暗,這讓公爵不會看見他充滿嫌惡的臉。
沒有發現亞瑟表情的公爵以為這是客套的調侃,英格蘭人老是喜歡這種奇怪的幽默感,他在心裡想,開口時卻少了方才那種諂媚甜膩。
「那只是剛好出生在這裡而已,不算什麼。」過分平穩的陳述反而讓亞瑟驚愕的轉過頭,他看到公爵臉上是一種奇異的表情,那不是嘲諷、也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極端的冷淡,漠然的像是在說今日早餐的菜色。
他們這種存在一直以來都只和領導國家走向的君主並肩而行,因為利益與目標一致,亞瑟從來沒想過,或許自己在人民的眼中根本無足輕重。勃艮地公爵提到法蘭西的口氣,讓他打從心底泛起一股涼意,也為了法蘭西斯感到悲哀。
「重要的是,這個身份能夠替自己的盟友帶來何種好處,您說是吧,閣下。」公爵嘻嘻哈哈的做出結論,一邊指揮獄卒推開牢門。
不……那只表示你是個賣國賊,亞瑟想,但沒有說出口,僅大步跨過身旁所有人,往裡面走去。
貞德看起來比兩年前還要消瘦許多、身上也佈滿更多傷痕,一頭短髮時常被人抓扯而顯得凌亂不堪,所著男裝也因為拷問變得殘破,儘管如此,她給人的感覺卻依舊耀眼萬分,完全不曾因外表而減損氣勢。少女低垂著頸項喃喃自語,亞瑟能聽出對方正在禱告,這讓他感到一陣諷刺。
「神是救不了妳的。」淡然口氣並沒有攻擊意味,法語輕慢的發聲方式聽來更顯無奈,亞瑟僅是感嘆。
「不是我,」聽見此語,少女抬起頭笑了起來,「是法蘭西…祂會拯救法蘭西。」
「或許吧。」亞瑟不置可否,沒有嘗試再和貞德討論這個話題,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她的確有某種領袖氣質,在奧爾良戰役時亞瑟早已領教過,但光這樣並不足以用來解釋這兩年間英軍持續的挫敗,因為這個女孩,他再度感受到來自身體深處的疼痛,也是亞瑟連夜穿過戰區到達此地的理由,他基於好奇、以及某種未知的直覺想見貞德一面。
不過更大的原因是,他與這個女孩都認識同一個人,而亞瑟渴望聽到一點來自那個人的消息。
「妳的法蘭西閣下現在也許鬆了一口氣,」金髮男人嘗試露出嘲諷的微笑,但糾結粗眉與無法牽動的嘴角反而讓他的表情看來相當奇怪,「畢竟他連贖都不想贖妳回去。」
貞德並沒有因此而動搖,反而在亞瑟提到法蘭西斯時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這動作雖然使她本來就乾燥不堪的嘴唇滲出血絲,但她卻一點都不在意。
「法蘭西斯說你是個預言家,透過與精靈對話得到未來的風向,這是真的嗎?」
女孩說出對方名字時的口氣是如此自然,這讓亞瑟有那麼一秒真的顯露驚惶,以致於完全沒有注意到女孩避開了他的嘲笑並洩漏了自己的秘密。
「那個名字是他自己告訴妳的?」亞瑟沉下臉,翠綠瞳孔同樣暗了下來,聲調卻出奇平穩,口氣竟和法蘭西斯有些相似。那個總將名字藏得極好的法國佬,竟然把『他們這種存在唯一的所有物』──某一次法蘭西斯如此形容他們的名字,但亞瑟至今依然有些疑惑──告訴一個連字母都不認得幾個的小女孩……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
「你是否預見了你的失敗與潰逃,偉、大、的英格蘭?」少女並沒有回答亞瑟的問題,只是舉起被鐵銬束縛的雙手,用指尖將臉上散髮集中撥到一旁,露出整張臉,使那雙清澈眼睛可以直視著他,並且微笑:「我可是看見了。」
其實亞瑟知道少女指的是什麼,但他只要一想到貞德對法蘭西的執著,心底深處就會泛起一陣不耐,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根源在哪裡。於是,亞瑟像是被命運操弄的布偶一樣開口傷害了她。
「在那之前,會先有的是一把火。妳的天父大概忘記跟妳說到這個。」
他一直沒有忘記兩年前的夢,而現在亞瑟終於全盤瞭解夢的意義。看著對方那充滿笑意的眼神,他知道眼前少女同樣明白。剎那間有個近乎荒唐的念頭閃過腦海,使他嘴角的弧度平和下來,亞瑟轉過頭,打算離開牢房。
「我被沒收的東西都放在樓下,如果你願意的話,裡面有個十字架,你可以將它拿給……你的老朋友。」
「妳也不過是另一個人類而已,我何必多此一舉。」他假裝沒聽到少女最後的猶豫,也因對方大膽的要求感到有些可笑。
「我想你會的,閣下。因為那樣他就不得不見你了。」亞瑟不屑於女孩的自信,也覺得自己和貞德根本稱不上有什麼關係,但卻有某種程度上的默契,這或許是拜法蘭西斯之賜。
「傻姑娘,我建議妳還是開始改替自己禱告吧。」語氣輕快而不失優雅,亞瑟朝獄卒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關上牢門,一舉一動都像極了法蘭西斯平常慣有的樣子,但他卻沒有發現自己本來厚重的英腔消失了,「妳會需要的。」
勃艮地公爵一直忍到兩人走回塔底大廳時才再度開口,語氣比剛才熱絡許多,說的也不再是彆腳的英語。
「我沒想到偉大的英格蘭閣下也會說如此正統的法語,」對方帶著濃重的勃艮地腔,讓亞瑟想到存放太久而變酸的乳酪,「現在會說法語的英國人越來越少囉。」
沒有馬上搭理公爵,亞瑟只是隨意的在桌上翻撿,果然看見一條閃著銀光的十字架,他將它收進口袋裡,慢慢轉過身。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肥鬍子,我說法文的時間比你現在活著、以及以後能活的所有時間加起來都還久。」
他好整以暇的開口,接著在對方還沒多做反應時就走出塔外,命人牽來自己的坐騎。跨上馬後,他在坐騎耳邊低語兩句,接著一揚馬鞭,讓鐵蹄捲起塵煙。
人類總是這樣自私、怯懦、又自以為是,但自己又何嘗不是。亞瑟嘴邊噙著笑,但那笑容根本不具意義。
*
大片火焰終於消失以後,風才再度流動起來。吹的整個廣場漫天灰燼,而空氣裡則充斥著刺鼻焦臭。高溫在一時之間是不會散去的,那強烈到只要人一靠近就會本能的想尖叫逃開,如同烙鐵燙上肌膚,是一種瀕臨毀滅的溫度。
法蘭西……法蘭西斯不顧以上所有會損壞自身的因素衝上前去,雙腳跪地直接用手在脆裂的焦黑草堆中不斷翻找著某一樣東西。
他已經快要不記得那個墜子之於自己的意義,只緊緊抓住腦海中的一個畫面不放:她笑的燦爛率性、手拿旗幟策馬飛奔時在胸前不斷躍起、落下,因為反射陽光而近乎純白的十字。
那是她每晚緊握手心祈禱時的輔具,是她用以發下誓言的證物,是她心意的體現,是她意志的化身……是她本身。
到底在哪裡。
燒光的灰燼沒有翻著,他毫不猶豫的把手伸向還隱含熱火的那堆。暗紅深紅金紅橙紅在灰燼邊緣交雜,燃燒引發的熱氣燻得法蘭西斯視野一陣模糊。
熱度、讓人難以想像的熱度沿著手指往上灼燒,像似有生命一般攀爬而上,在一向保養得宜的肌膚間留下紫紅甚而帶黑的焦痕。
到底在哪裡。
火星一點一點、像是愛人輕柔的撫觸般沿著手腕攀附法蘭西斯的袖口,也如藤蔓般纏繞著他跪地的羊皮褲身,留下黑色的吻。而因為高溫而燃燒的衣料和身體的貼合帶給他極大劇痛和撕裂般的搔抓感,火燃燒著纖維,發出雀躍的霹啪聲。
儘管如此他仍沒有停止翻找的動作,只是專注、執著乃至發狂的撩撥每一處焦土。
連火焰的痛楚都毫不在意,他自然沒有發現到不遠處穿著斗篷緩緩靠近的影子,就算對方完全沒有打算隱藏行跡的大聲踏步,法蘭西斯也直到眼前的天光被一層更深的陰影蓋住,才驀然驚覺亞瑟站在自己的面前,身體略微往前傾,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那是自己一百年來沒有見到、但卻連夢中都無法忘記的一張臉。亞瑟已經不見當年的稚嫩,而變成一個帶著複雜眼神且面無表情的青年了。法蘭西斯本來以為自己應該要更激動些,但毫無生機的藍眼,並沒有因為亞瑟的出現而恢復往常應有的模樣,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被嗆得無法開口,只能發出幾聲短咳。
無所謂。他想,低頭繼續翻找。
「對你來說,那真的這麼重要?」亞瑟的口氣第一次少了平常那種倔強與尖銳,聽起來疲憊而挫敗,這讓法蘭西斯停頓了一秒。
「如果找到了,你願意就這樣回到宮裡去嗎。」不是問句。
在張開口想要發出聲音之前,法蘭西斯鼻間的痠麻與眼眶的熱度已經承受不了答案的重量,泌出的晶瑩液體在發燙臉上讓他感到一陣冰冷。
眼淚順著被灰燼弄髒的臉龐滴下,而亞瑟一直緊握的右手手掌在這一刻於他面前猛然攤開,像是把淚當成贈禮般收下。
──清澈濕潤的水光使亞瑟手中的純銀墜飾顯得耀眼,近乎生輝。
法蘭西斯瞪大雙眸,卻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只能目光驚愕的看著亞瑟拉起自己因為觸碰高溫灰燼而傷痕累累的手掌,並把那個十字穩妥的安放在脫皮掌心上。
纖細蒼白的手指握住法蘭西斯發紅的指尖,順著手腕方向往內包覆,亞瑟讓法蘭西斯握住墜子,緊緊的。
本來只是微微彎腰下探的亞瑟不知何時已經用同樣的姿勢跪在鬈髮男人的面前,回去吧,他說。
回去吧。眼前聳立的焦黑巨柱在邊緣還可以看到殘留的繩芯,空氣裡滿是絕望的味道。
回去吧。
法蘭西斯聽見呼喚,但根本分不清楚是來自哪裡。
*
火舌纏上少女的身體,她開始發出恐懼與疼痛交雜的尖叫,但四周軍人卻不斷用弓柄或劍鞘敲擊地面,興奮的大吼與歡呼。
亞瑟站在沒有人會注意的角落,看著宣判貞德有罪的科雄大主教滿意的瞇起眼睛,接著中氣十足的宣布要把屍體焚燒兩次的消息,有些訝異的挑了挑眉。
眼前所有人明明都是他的子民,亞瑟卻覺得他們非常陌生而毫無親切感。這並不是第一次看見人類殘害自己的同類,一百年來的爭戰他幾乎天天目睹,但從沒有像這次一樣那麼深刻的感受到自己與人類的疏離。
他的天性在於服從人民意志,但使亞瑟對亨利六世的執著冷眼旁觀的原因卻不在於此。他直到看見法蘭西斯跪在那堆灰燼前,發瘋的翻找少女遺物時,才終於明白這點。
戰爭使人瘋狂,而一群瘋狂的人會造就出一個瘋狂的國家。他不得不承認貞德的確是聰明的,跪下來將少女所託如實歸還,亞瑟感到一絲歉然。他曾經無數次想像自己與法蘭西斯的重逢,但不論哪種,都不應該是這樣的光景才對。
看著眼前總是神色自若、高貴優雅的男人像個孩子,握緊墜子不斷掉淚,亞瑟終於發現自己的貧乏而笑了出來。
「我曾經很羨慕她,也因此忌妒你。」他用的是法語,這讓法蘭西斯終於回過神來抬眼看他,「我羨慕她竟然能讓你失態到如此地步……我卻做不到、我忌妒你還真有人甘心為你奉獻一生,我卻尋不著。」
「亞瑟……」法蘭西斯艱難的開口,卻被對方急促打斷。
「是亞瑟‧柯克蘭,」他加強語氣,身體卻往後退,「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誰,就像你知道你是誰一樣。」
「法蘭西斯‧波諾弗瓦,你很幸運。」亞瑟嘴邊的笑容越發苦澀,「……她是真的愛你。」
法蘭西斯這才驚訝的發現,亞瑟後退的原因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看見他的眼淚,而在那個剎那他就明白了,自己以前所有的恐懼都是多餘的。
身上每吋被燒傷的肌膚都在朝自己咆嘯,但那些全都比不過來自骨髓深處的喧囂,他抱緊亞瑟,重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溫度,握著十字架的那隻手,則因為用力過猛而在掌心留下泛青的壓印。
「亞瑟‧柯克蘭……」法蘭西斯顫抖的呼喚,他等待這個人發現自己的名字以逾百年,「這是個好名字。」他說,低下頭吻了對方。
不是代表寵溺的額角,而是有些冰冷的雙唇。
「如果沒有的話,希望上帝能賜與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給予我。」
──聖女貞德《審判紀錄》
狹小、潮濕又陰暗的走道迫使亞瑟皺緊粗眉,綠眼不滿的瞇了起來。按照規定,女性俘虜明明應該被關在由修道院看守的教會監獄裡,但他踏上的卻是一座破舊高塔。他快速吸了口氣,想讓自己舒服一些,灌進肺裡的卻是沉重霉味,這讓他聯想起家鄉教堂擺放屍體的地窖,總是單調而死氣沉沉。
「難道沒有人來買回她?」亞瑟還沒忘記兩年前痛失奧爾良的那場戰役,他在親自射傷少女肩膀時,對貞德身邊部下緊張與憤怒的模樣依然記憶猶新。在戰火中出生入死超過百年,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她身旁都是能以一擋十的勇士,與那些在世局變化中不停更換立場的人不一樣,那是真正的忠誠……亞瑟看得出來。
他不相信貞德被俘以後,他們不會嘗試搭救,況且,連『法蘭西』都是站在她那邊的……亞瑟感到腦門有一股熟悉的血氣往上衝,趕緊搖了搖頭。
「英格蘭閣下!我一直以為您知道呢!」從踏進塔裡就開始領路的勃艮地公爵停下腳步,操著一口幾乎讓亞瑟認不出來的英語驚呼,神情顯得非常訝異。看亞瑟疑惑的眼神並非玩笑,沉默一陣以後才小心翼翼的再度開口。
「是有不少人想要買回她,但我們……嗯……」公爵肥胖的下巴一陣顫動,似乎在琢磨用詞,「我們認為開價太低。您知道的,既然是『聖女』,那就該配個『神聖』的價錢,」他發出一陣低沉而短促的笑聲,「再說,我並沒忘記和貴國的盟約,這個戰俘,勃艮地不會讓任何人贖。」
「──因此,法國人想要回這個女孩是不可能的。」公爵不停搓手並露出討好的微笑,亞瑟卻只覺得一陣作嘔。
「你自己不也是個法國人嗎?」兩人繼續前行,擁有一雙粗眉的英格蘭人聲調平穩,但眼神卻極盡輕蔑,他突然開始感激現場的昏暗,這讓公爵不會看見他充滿嫌惡的臉。
沒有發現亞瑟表情的公爵以為這是客套的調侃,英格蘭人老是喜歡這種奇怪的幽默感,他在心裡想,開口時卻少了方才那種諂媚甜膩。
「那只是剛好出生在這裡而已,不算什麼。」過分平穩的陳述反而讓亞瑟驚愕的轉過頭,他看到公爵臉上是一種奇異的表情,那不是嘲諷、也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極端的冷淡,漠然的像是在說今日早餐的菜色。
他們這種存在一直以來都只和領導國家走向的君主並肩而行,因為利益與目標一致,亞瑟從來沒想過,或許自己在人民的眼中根本無足輕重。勃艮地公爵提到法蘭西的口氣,讓他打從心底泛起一股涼意,也為了法蘭西斯感到悲哀。
「重要的是,這個身份能夠替自己的盟友帶來何種好處,您說是吧,閣下。」公爵嘻嘻哈哈的做出結論,一邊指揮獄卒推開牢門。
不……那只表示你是個賣國賊,亞瑟想,但沒有說出口,僅大步跨過身旁所有人,往裡面走去。
貞德看起來比兩年前還要消瘦許多、身上也佈滿更多傷痕,一頭短髮時常被人抓扯而顯得凌亂不堪,所著男裝也因為拷問變得殘破,儘管如此,她給人的感覺卻依舊耀眼萬分,完全不曾因外表而減損氣勢。少女低垂著頸項喃喃自語,亞瑟能聽出對方正在禱告,這讓他感到一陣諷刺。
「神是救不了妳的。」淡然口氣並沒有攻擊意味,法語輕慢的發聲方式聽來更顯無奈,亞瑟僅是感嘆。
「不是我,」聽見此語,少女抬起頭笑了起來,「是法蘭西…祂會拯救法蘭西。」
「或許吧。」亞瑟不置可否,沒有嘗試再和貞德討論這個話題,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她的確有某種領袖氣質,在奧爾良戰役時亞瑟早已領教過,但光這樣並不足以用來解釋這兩年間英軍持續的挫敗,因為這個女孩,他再度感受到來自身體深處的疼痛,也是亞瑟連夜穿過戰區到達此地的理由,他基於好奇、以及某種未知的直覺想見貞德一面。
不過更大的原因是,他與這個女孩都認識同一個人,而亞瑟渴望聽到一點來自那個人的消息。
「妳的法蘭西閣下現在也許鬆了一口氣,」金髮男人嘗試露出嘲諷的微笑,但糾結粗眉與無法牽動的嘴角反而讓他的表情看來相當奇怪,「畢竟他連贖都不想贖妳回去。」
貞德並沒有因此而動搖,反而在亞瑟提到法蘭西斯時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這動作雖然使她本來就乾燥不堪的嘴唇滲出血絲,但她卻一點都不在意。
「法蘭西斯說你是個預言家,透過與精靈對話得到未來的風向,這是真的嗎?」
女孩說出對方名字時的口氣是如此自然,這讓亞瑟有那麼一秒真的顯露驚惶,以致於完全沒有注意到女孩避開了他的嘲笑並洩漏了自己的秘密。
「那個名字是他自己告訴妳的?」亞瑟沉下臉,翠綠瞳孔同樣暗了下來,聲調卻出奇平穩,口氣竟和法蘭西斯有些相似。那個總將名字藏得極好的法國佬,竟然把『他們這種存在唯一的所有物』──某一次法蘭西斯如此形容他們的名字,但亞瑟至今依然有些疑惑──告訴一個連字母都不認得幾個的小女孩……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
「你是否預見了你的失敗與潰逃,偉、大、的英格蘭?」少女並沒有回答亞瑟的問題,只是舉起被鐵銬束縛的雙手,用指尖將臉上散髮集中撥到一旁,露出整張臉,使那雙清澈眼睛可以直視著他,並且微笑:「我可是看見了。」
其實亞瑟知道少女指的是什麼,但他只要一想到貞德對法蘭西的執著,心底深處就會泛起一陣不耐,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根源在哪裡。於是,亞瑟像是被命運操弄的布偶一樣開口傷害了她。
「在那之前,會先有的是一把火。妳的天父大概忘記跟妳說到這個。」
他一直沒有忘記兩年前的夢,而現在亞瑟終於全盤瞭解夢的意義。看著對方那充滿笑意的眼神,他知道眼前少女同樣明白。剎那間有個近乎荒唐的念頭閃過腦海,使他嘴角的弧度平和下來,亞瑟轉過頭,打算離開牢房。
「我被沒收的東西都放在樓下,如果你願意的話,裡面有個十字架,你可以將它拿給……你的老朋友。」
「妳也不過是另一個人類而已,我何必多此一舉。」他假裝沒聽到少女最後的猶豫,也因對方大膽的要求感到有些可笑。
「我想你會的,閣下。因為那樣他就不得不見你了。」亞瑟不屑於女孩的自信,也覺得自己和貞德根本稱不上有什麼關係,但卻有某種程度上的默契,這或許是拜法蘭西斯之賜。
「傻姑娘,我建議妳還是開始改替自己禱告吧。」語氣輕快而不失優雅,亞瑟朝獄卒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關上牢門,一舉一動都像極了法蘭西斯平常慣有的樣子,但他卻沒有發現自己本來厚重的英腔消失了,「妳會需要的。」
勃艮地公爵一直忍到兩人走回塔底大廳時才再度開口,語氣比剛才熱絡許多,說的也不再是彆腳的英語。
「我沒想到偉大的英格蘭閣下也會說如此正統的法語,」對方帶著濃重的勃艮地腔,讓亞瑟想到存放太久而變酸的乳酪,「現在會說法語的英國人越來越少囉。」
沒有馬上搭理公爵,亞瑟只是隨意的在桌上翻撿,果然看見一條閃著銀光的十字架,他將它收進口袋裡,慢慢轉過身。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肥鬍子,我說法文的時間比你現在活著、以及以後能活的所有時間加起來都還久。」
他好整以暇的開口,接著在對方還沒多做反應時就走出塔外,命人牽來自己的坐騎。跨上馬後,他在坐騎耳邊低語兩句,接著一揚馬鞭,讓鐵蹄捲起塵煙。
人類總是這樣自私、怯懦、又自以為是,但自己又何嘗不是。亞瑟嘴邊噙著笑,但那笑容根本不具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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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火焰終於消失以後,風才再度流動起來。吹的整個廣場漫天灰燼,而空氣裡則充斥著刺鼻焦臭。高溫在一時之間是不會散去的,那強烈到只要人一靠近就會本能的想尖叫逃開,如同烙鐵燙上肌膚,是一種瀕臨毀滅的溫度。
法蘭西……法蘭西斯不顧以上所有會損壞自身的因素衝上前去,雙腳跪地直接用手在脆裂的焦黑草堆中不斷翻找著某一樣東西。
他已經快要不記得那個墜子之於自己的意義,只緊緊抓住腦海中的一個畫面不放:她笑的燦爛率性、手拿旗幟策馬飛奔時在胸前不斷躍起、落下,因為反射陽光而近乎純白的十字。
那是她每晚緊握手心祈禱時的輔具,是她用以發下誓言的證物,是她心意的體現,是她意志的化身……是她本身。
到底在哪裡。
燒光的灰燼沒有翻著,他毫不猶豫的把手伸向還隱含熱火的那堆。暗紅深紅金紅橙紅在灰燼邊緣交雜,燃燒引發的熱氣燻得法蘭西斯視野一陣模糊。
熱度、讓人難以想像的熱度沿著手指往上灼燒,像似有生命一般攀爬而上,在一向保養得宜的肌膚間留下紫紅甚而帶黑的焦痕。
到底在哪裡。
火星一點一點、像是愛人輕柔的撫觸般沿著手腕攀附法蘭西斯的袖口,也如藤蔓般纏繞著他跪地的羊皮褲身,留下黑色的吻。而因為高溫而燃燒的衣料和身體的貼合帶給他極大劇痛和撕裂般的搔抓感,火燃燒著纖維,發出雀躍的霹啪聲。
儘管如此他仍沒有停止翻找的動作,只是專注、執著乃至發狂的撩撥每一處焦土。
連火焰的痛楚都毫不在意,他自然沒有發現到不遠處穿著斗篷緩緩靠近的影子,就算對方完全沒有打算隱藏行跡的大聲踏步,法蘭西斯也直到眼前的天光被一層更深的陰影蓋住,才驀然驚覺亞瑟站在自己的面前,身體略微往前傾,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
那是自己一百年來沒有見到、但卻連夢中都無法忘記的一張臉。亞瑟已經不見當年的稚嫩,而變成一個帶著複雜眼神且面無表情的青年了。法蘭西斯本來以為自己應該要更激動些,但毫無生機的藍眼,並沒有因為亞瑟的出現而恢復往常應有的模樣,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被嗆得無法開口,只能發出幾聲短咳。
無所謂。他想,低頭繼續翻找。
「對你來說,那真的這麼重要?」亞瑟的口氣第一次少了平常那種倔強與尖銳,聽起來疲憊而挫敗,這讓法蘭西斯停頓了一秒。
「如果找到了,你願意就這樣回到宮裡去嗎。」不是問句。
在張開口想要發出聲音之前,法蘭西斯鼻間的痠麻與眼眶的熱度已經承受不了答案的重量,泌出的晶瑩液體在發燙臉上讓他感到一陣冰冷。
眼淚順著被灰燼弄髒的臉龐滴下,而亞瑟一直緊握的右手手掌在這一刻於他面前猛然攤開,像是把淚當成贈禮般收下。
──清澈濕潤的水光使亞瑟手中的純銀墜飾顯得耀眼,近乎生輝。
法蘭西斯瞪大雙眸,卻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只能目光驚愕的看著亞瑟拉起自己因為觸碰高溫灰燼而傷痕累累的手掌,並把那個十字穩妥的安放在脫皮掌心上。
纖細蒼白的手指握住法蘭西斯發紅的指尖,順著手腕方向往內包覆,亞瑟讓法蘭西斯握住墜子,緊緊的。
本來只是微微彎腰下探的亞瑟不知何時已經用同樣的姿勢跪在鬈髮男人的面前,回去吧,他說。
回去吧。眼前聳立的焦黑巨柱在邊緣還可以看到殘留的繩芯,空氣裡滿是絕望的味道。
回去吧。
法蘭西斯聽見呼喚,但根本分不清楚是來自哪裡。
*
火舌纏上少女的身體,她開始發出恐懼與疼痛交雜的尖叫,但四周軍人卻不斷用弓柄或劍鞘敲擊地面,興奮的大吼與歡呼。
亞瑟站在沒有人會注意的角落,看著宣判貞德有罪的科雄大主教滿意的瞇起眼睛,接著中氣十足的宣布要把屍體焚燒兩次的消息,有些訝異的挑了挑眉。
眼前所有人明明都是他的子民,亞瑟卻覺得他們非常陌生而毫無親切感。這並不是第一次看見人類殘害自己的同類,一百年來的爭戰他幾乎天天目睹,但從沒有像這次一樣那麼深刻的感受到自己與人類的疏離。
他的天性在於服從人民意志,但使亞瑟對亨利六世的執著冷眼旁觀的原因卻不在於此。他直到看見法蘭西斯跪在那堆灰燼前,發瘋的翻找少女遺物時,才終於明白這點。
戰爭使人瘋狂,而一群瘋狂的人會造就出一個瘋狂的國家。他不得不承認貞德的確是聰明的,跪下來將少女所託如實歸還,亞瑟感到一絲歉然。他曾經無數次想像自己與法蘭西斯的重逢,但不論哪種,都不應該是這樣的光景才對。
看著眼前總是神色自若、高貴優雅的男人像個孩子,握緊墜子不斷掉淚,亞瑟終於發現自己的貧乏而笑了出來。
「我曾經很羨慕她,也因此忌妒你。」他用的是法語,這讓法蘭西斯終於回過神來抬眼看他,「我羨慕她竟然能讓你失態到如此地步……我卻做不到、我忌妒你還真有人甘心為你奉獻一生,我卻尋不著。」
「亞瑟……」法蘭西斯艱難的開口,卻被對方急促打斷。
「是亞瑟‧柯克蘭,」他加強語氣,身體卻往後退,「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誰,就像你知道你是誰一樣。」
「法蘭西斯‧波諾弗瓦,你很幸運。」亞瑟嘴邊的笑容越發苦澀,「……她是真的愛你。」
法蘭西斯這才驚訝的發現,亞瑟後退的原因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看見他的眼淚,而在那個剎那他就明白了,自己以前所有的恐懼都是多餘的。
身上每吋被燒傷的肌膚都在朝自己咆嘯,但那些全都比不過來自骨髓深處的喧囂,他抱緊亞瑟,重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溫度,握著十字架的那隻手,則因為用力過猛而在掌心留下泛青的壓印。
「亞瑟‧柯克蘭……」法蘭西斯顫抖的呼喚,他等待這個人發現自己的名字以逾百年,「這是個好名字。」他說,低下頭吻了對方。
不是代表寵溺的額角,而是有些冰冷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