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翅。
進擊の巨人-里維中心
From 2013 to 2021 by HANA
From 2013 to 2021 by HANA
不要排拒你的本性,
它永遠不會背叛你。
Piece.1《以翅》
里維以『王城地下街出名的混混』這個身分最後一次見到艾爾文的時候,是在一個異常晴朗的早晨,雙手雙腳都由鐵片銬著的他被憲兵團推進一間狹小但整潔明亮的辦公室,而艾爾文就站在門邊,在里維進來以後扔給他一把鑰匙,打量兩眼接著轉過身往書架旁的置物櫃翻找起來。
「看來準備好的那件不太適合你,」艾爾文聽見沉重金屬落到地板的聲響,便側過頭指了指掛在門邊的墨綠色斗篷,「在牢裡面……你看起來比現在還瘦小。」
「哦,大概是陰影的錯覺吧,史密斯士官長。」里維不太感興趣的看了眼斗篷,接著就把注意力放到自己佈滿瘀痕的手腕上。
「在想辦法把你弄出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已經不是士官長了,來試試看這件適不適合──」他從櫃子底部抽出一件佈滿皺摺的斗篷遞給里維,接著走回書桌開始填寫一份文件。
里維並沒有穿上,只是不帶感情的盯著拎在手裡的衣物,接著把它往艾爾文桌面扔,不偏不倚蓋住那份文件,逼得對方抬起頭來。
「我就想這個房間實在是太乾淨了,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里維拉過椅子在艾爾文對面坐下,「……史密斯團長,和我一樣是新的呢。」
面對即將歸入自己麾下的青年與挑釁無異的舉動,新任團長並沒有因此發怒,仍舊是一絲不苟的正經神情,一如往昔。
「這你可以放心,在調查兵團裡的人幾乎都很新。」艾爾文回應里維的語氣嚴肅而平靜,「因為沒什麼機會變舊。」
「但斗篷看起來有點髒。」
「這只是舊,」艾爾文面對里維的抱怨有些驚訝,「只要能回收的物資都會重複使用,這在哪裡都一樣。」
里維瞥了眼桌上斗篷的紋樣,對著那雙翅膀聳了聳肩,似乎對他的回答不太在意,「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牆外也不會例外吧。」
這是里維第一次看見艾爾文眼底閃現某種光芒,神態雖然和先前沒什麼不同,本質上卻近乎冷漠。他熟悉、並且明白這個表情,自己以前在地下街看過許多,更曾是其中之一。
「後悔的話可以從這裡出去,我還是會按照約定,只要你不要又做了什麼不利於王城那些傢伙的事,兵團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對方的淺色瞳孔就像一面扭曲的鏡子,里維從那裡只能看見自己弧狀的倒影,因為光線反射愈發斑駁。
「你以為我怕死?」黑髮青年發出低沉的笑聲,用指尖捲起斗篷上羽翼邊緣因久放產生的脫落線頭,接著俐落一扯。
艾爾文聞言舒緩眉頭,溫和的端詳他好一陣子,久到里維甚至已經認為對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最後才伸手抽出先前蓋在斗篷下的文件。
那是一份簡單的人事調動,紙面上清楚寫著『里維(原籍:無) 士兵 劃入調查兵團,隸屬於團長 艾爾文‧史密斯 之 特別管束 ,即刻生效。』,他看見艾爾文在底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我覺得你只是對『活著』不太在意。」艾爾文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認真,闔上文件後目光坦然的看著他。
里維沒什麼表情,也沒有回應新上司對自己的評論,只選擇稍稍側過頭避開了那雙冷然但清澈的視線。艾爾文此刻從書桌後方站起身來,朝里維伸出的手在觸碰臉頰的高度停頓了一秒,接著才下移到對方肩膀。
「我不能告訴你這種態度在調查兵團裡對或不對,畢竟要在這裡活下去光是在意並不足夠。」艾爾文僅將手掌放在里維肩上,既不輕拍也不緊握,「不過,活著本身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團長說完便收回了手,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二十秒,在他人看來或許只是單純、稍顯親切的囑咐,但很不可思議的,里維卻瞭解他的意思──這代表艾爾文對自己沒有期許也不存在牽絆。
這是個不錯的傢伙嘛。里維想到這裡輕輕點頭,下意識咬緊下唇舔了舔嘴角。他喜歡這種掩藏在彬彬有禮下的事不關己。就算艾爾文講話有點模稜兩可也無傷大雅。
「我會把它當成一個可以考慮的建議。」里維也站起身來,帶著笑意的凶狠神情使艾爾文露出淺淺微笑。
「那麼……」金髮男子從容不迫的從桌上拿起斗篷,羽翼團徽在光下顯出耀目色澤,里維這時才意識到,藍色與白色不就是世界的顏色嗎。天空和河流,以及傳說中的海洋……
「現在,披上你的翅膀,為人類翱翔吧。」
那雙『翅膀』此刻正癱軟在艾爾文的手心裡,因為平日摺疊收藏的緣故還佈滿深淺不一的摺痕,看起來是如此陳舊、無力。多年以後,每當里維回想那一刻,仍舊無法明白自己一瞬間閃過的猶豫原因何在。
「我不像你,沒辦法想那麼多。」黑髮青年的語調因為嘲諷而嘶啞,「人類、未來、希望什麼的,我從不奢求也不是那麼在乎。」
「你只要告訴我,這對翅膀──」
他接過斗篷,穿上身時動作細微謹慎,或許是地下街養成的習慣,里維調整好銀釦位置隨即拉上帽兜、低下頭檢視自己的裝扮。
「能帶給你什麼?我的翅膀是否真像你想的那樣……」
帽兜所製造的狹小陰影讓身處其中的里維感到安全,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如此。但艾爾文卻又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低沉音調渾厚悠遠。
「所有我想的,和你想的,這雙翅膀都能帶給我們。」
伴隨這個許諾而來的是里維猛力抬頭時,頹然傾倒的帽兜落到背胛上所發出的輕微聲響。
「這口氣會不會太狂妄了。」
「我並不覺得,因為我要的很簡單,我以為你也一樣?」
「什……」
「自由。」
自由。里維琢磨著這個詞,感到心中似乎被激起某個隱藏的、騷動不已的聲音,嚎叫著想衝出體內。這種感覺打從自己有記憶便在路旁垃圾堆翻找食物的十一歲後就再也沒有了。
這讓他首次意會到眼前的這個男人──總是溫文有禮的艾爾文‧史密斯──竟是如此貪婪而野心勃勃。和自己一樣,這人也是個天生的暴君,也許……只是也許,艾爾文本質上不太專注於別人說出的話、也不太關心別人的意願與行動。
這並不妨礙什麼,他們雙方都非常清楚。
「的確是很簡單的東西。」里維冷哼一聲就轉過頭準備離開艾爾文的新辦公室,「我就為此用這雙翅膀替你翱翔吧。」
Piece.2《因為他留下的鮮血》
里維一直到隔天清晨從配給的硬板木床起身,走向衣櫃準備換上襯衫時,才發現自己慣用的那條領巾上沾染到一抹深赭色血漬。
所有動作都在一瞬間發生了。他先是瞇眼皺眉,代表不悅的啐嘖聲還沒出口,已經反射性拿起領巾走向浴室,邁開步伐的同時卻雙唇微張,透露出些許驚訝,接著便停下動作,重新將領巾湊回眼前。
「可惡。」他小聲咒罵,毫不控制力道的將自己摔回床上,把領巾輕輕覆上臉龐。
巨人根本沒有能耐把血濺到他持刀手腕以外的地方,何況是如此靠近要害的脖頸附近,他馬上就會意過來,血漬一定是在自己握住部下雙手時沾到的。
昨日就算在里維不短的調查兵團生涯裡(很多人撐不過兩年,相比之下他的四年也足以使他被稱為老兵了)也能被認為是漫長的一天。從牆外回到城鎮已經下午,雖然守住了羅塞之牆,也救下作為關鍵人物的 104 期訓練生,接著而來的驚人情報仍讓他和團長等士官幹部折騰到半夜才回宿舍就寢。
雖然這樣有些殘酷,但經過這些波折,里維雖然記得名字,卻早已無法想起昨日那位士兵的面容了……對身處兵團的他們來說,死亡總是大同小異。相似情景會使大腦漸趨麻痺,只留下似是而非的模糊影子,偶爾夜深人靜時螫伏在記憶深處,或是利用其他方法強調自己也曾在這世界上掙扎過。
像是一段憤恨不甘的遺言、或是飛灑在同袍身上的血漬。儘管忘了對方的樣子,部下將死未死之際的疑惑與悔恨,里維卻仍記得非常清楚──我完成了作為人類的使命了嗎……還是就這樣什麼用處都沒派上就死了呢?──身經百戰的士官長張開雙眼,發現那抹遮住視線的血漬使四周陷入一片隔著微光的黑暗。
想到自己當時的回答,黑髮青年嘆了口氣,起身穿戴整齊後拎著這條領巾往鎮郊走。
路上有許多和里維方向相同的人,他們或者三三兩兩步行、或者駕著看來風塵僕僕的馬車,儘管碎石路上人來人往,這裡卻從不像城鎮那樣氣氛熱絡,偶爾的竊竊私語總充滿崩潰與哀慟的絕望音調、大家都體貼的不和他人紅腫雙眼四目相對。這是所有人的默契,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的目的地──這條路只通往調查兵團的墓園。
園區內四處可見成雙老者或形單影隻的婦女、青年佇立在某個十字架旁,以往相對冷清的此處今天人潮意外洶湧,就算知道自己的親人屍首可能仍掩埋在托洛斯特區的瓦礫下(或根本沒有屍首),他們仍不放棄的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間,嘗試尋找某個熟悉名字。
里維握著領巾加快速度走到昨日夜間新增闢的那區,一路上都皺著眉頭面露不悅。
活得狼狽是何等容易,要死得其所卻如此困難,至少埋骨於此的人都曾為了某種目標努力過。
──如果他們的屍骨真的埋於此地。里維交疊雙手行走在墓碑與十字架之間的小道,僅冷淡的瞥過一眼。
大部分和巨人戰鬥的人只能留下部份屍體。有時候是僅剩這麼多,更多時候是只能帶回這麼多。每個人為保自己活命、為使任務成功都已竭盡全力,運送完整的屍體費力耗時,何況運送車所能承載的空間又那麼少。
『你們想死嗎!』迎接每一期新兵時艾爾文總會這樣問,每當里維看著他們也許目光炯然如日、也許出於激動淚流滿面並且大聲否定的臉,都會別過頭選擇離開現場。
『不!』他們回答。
『但你們要有覺悟曝屍荒野!』艾爾文總是太誠實了,里維沒有這麼愛聽。
事實上這也是調查兵團處理殉職士兵如此快速的原因,每次回到城鎮,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倉庫中拿出尺寸不等的木盒,按照『帶回的部分』大小放入應對盒中、貼上標籤並前往墓園……如果遇上等待的家屬則會交由對方自行決定遺物的處理方式,但多數時候同伴們都會長眠於此。
……將來自己也不會例外。里維這樣想時並不感到恐懼,甚至有些幽默的在內心自嘲著:和在地下街不知名的巷道中腐爛相比,這大概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了。
他在思索同時找到了部下的石碑和立於其上的十字架。那塊制式碑面簡單刻著男人的名字與生卒,以及一行短小銘言,他並沒有費神去看,只是沉默慎重的攤開領巾,盯著血漬若有所思。
想辦法活下去永遠是最困難的部分,死者所有的愛恨、夢想與希望在身故之後只能交由生者承擔,里維想起男人沾滿血跡的溫熱手掌時仍會下意識咬緊牙關,黏膩噁心的感覺正是生命本身不是嗎。
那並不髒。里維知道自己還沒見過比那更乾淨、純粹的事物。
畢竟,他們在經歷各種死法時所噴濺的大量鮮血,是如此廉價又何其珍貴。里維蹲下身,把領巾綁在十字架交會的中心點,並細心調整位置露出沾血的那面。
「雖然昨天已經說過了,但是……」士官長摸著部下被鏤刻在石面的名字,「你已經十分活躍了,從今以後也會繼續活躍下去,因為你留下的意志會成為我的『力量』,我跟你約定……」
里維起身時,再度低頭俯瞰因為匆促而顯得有些潦草的石碑,耳中聽見其餘家屬混雜在風中的慟哭與啜泣,於是瞇起眼睛。
總有一天,里維想。自己會把巨人趕盡殺絕。
這個誓言雖然沒有因稀少而懇切(他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了,每當部下死時),但並無損它的價值。這是血誓啊,他握緊拳頭。
「拔刀!」不遠處負責舉行儀式的喪葬官正舉行著另一場喪禮,里維轉過頭凝視士兵們高高舉起的刀刃,將拳頭握得更緊。
「敬禮!」
然後把右手抵在胸上。
尚在壯年的士官長知道,他們把每一位奉獻者的僅存懸念與希望都安放在那個盒中、並埋在春季之時將綻滿白花的肥沃土壤裡。所有人都明白,這裡是每一位英雄出發的地方。
Piece.3《倘若你也相信》
里維發現自己真正記住『艾連‧葉卡』這名字所花的時間比想像中短上許多,這和他驚天動地的入團方式無關,而是當自己在法庭上對艾連掃過那足以粉碎對方所有氣燄與自尊的一腳以後,來自證人席的細微騷動。
面朝下吐出血沫與牙齒的少年來不及多說什麼,里維便一把抓起受審新兵的頭髮,以俐落凶狠的膝擊做為第二個招呼,視線死角處的憤怒低喊此刻則是清晰的傳了過來,艾連頭顱碰地的聲響都無法遮掩其中赤裸的憤恨與殺意。
原來是個被愛著的怪物嗎?真是幸運的小朋友啊。
當時里維視線往下,看見少年雙眼中混雜著對自己來說毫無殺傷力的惱怒與不甘,沒多花心思朝證人席瞥上一眼。
──他並不是個慣於囉嗦的人。
所以他沉默的迅速掠過特別作戰班狼狽又零碎的屍首,僅讓充斥在巨木間的霧白氣體勾勒出一道道優美半弧。周遭蓊鬱樹林像極了通往古堡總部的小徑,但曾有的熙來攘往而今已是過眼雲煙。
「如果你能夠好好保護艾連,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那個使里維記住艾連全名的少女正咬牙切齒的說著,鮮血塗滿半張側臉,讓她像個帶著面具的憤怒小丑。
里維感到某種不合時宜的親切,剎那間認為自己似乎老了許多。很多事情像隔著一層薄灰在回憶,模糊遙遠的景象裡有一雙同樣狠戾乖張的黑眼,彷彿是另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
「妳是那時候艾連身邊的熟人嗎?」少女沒有回應里維的問題,他卻從對方赤裸倔強的灼熱目光裡看見答案。
「是嗎……」
艾連‧葉卡與這個後來才知道名字的米卡莎‧阿卡曼,104 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兩位新兵,不論哪一個都常常讓他想起當年還沒披上羽翼的自己──像嫉惡如仇的餓狼與不被束縛的猛豹,恣意揮霍從不節制的惡意,不明白自身只是一頭未經教育的猛獸罷了。
這樣有資格保護珍視的東西嗎?里維看見女巨人最後流淚的側臉,有些吃驚的回過頭,發現米卡莎眼神狂亂卻專注、感激的盯著自己夾在臂彎中的艾連,出於憐憫而保持沉默。
*
「里維,我們都應該藏好自己的秘密,別讓它使你輕易失去珍視的事物。」
那時候他們藉著立體機動懸掛在塔樓頂端,利用高度優勢看清遠方散落的巨人數目,漢吉將右手刀刃收回鞘裡,接著把眼鏡往上拉到頭頂,藉此收整散亂髮絲,並凝視著眼神過份凌厲的男人。
「妳是什麼意思。」
還在為方才目睹艾爾文失足感到憤怒的里維口氣冷淡,從齒縫中迸出的語句極不友善,他帶著不耐扭過頭,接著卻有些驚訝的愣住了。
漢吉在里維與自己對視那瞬間的確露出了笑容。這讓里維感到一陣冰冷徹骨的寒意,出於直覺和本能──他握緊刀柄,刃尖因此發出細微顫抖。
「你看……」她高舉左手,利用劍尖往外畫出一個半圓,橫掃視野內那群正駝著身軀露出後頸,帶著憨然表情的怪物,「它們總是對弱點毫不遮掩,你也一樣。」
所有人都聽見剛才里維在巨人拉扯艾爾文繩纜當下所發出的吼聲,並親眼目睹那巨人最後的悲慘結果:被快速削斷的四肢甚至來不及再生,倒下瞬間里維藉著重力與速度往下砍斷巨人首級,然後才手腕一轉挑出對方頸肉。
與之同時漢吉敏捷的在空中改變方向,快速抱起因為衝擊撞上牆面的艾爾文,盪上臨近屋頂時正巧和里維錯身而過。
『真壯觀不是嗎。』漢吉對懷中的團長低語並吹了聲口哨,畢竟還有誰比她更了解呢。
這並不是滅敵,僅是出於發洩的虐殺罷了。
「小心點,里維。別讓自己死得太快,學著遮掩你的弱點吧,藏好它。」漢吉回想時忍不住瞇起眼睛、表情輕快但語調冰冷。
男子聞言後沉默了一小段時間,接著便從塔樓一躍而下,往巨人方向盪去時的喊聲仍迴盪在夥伴耳裡。
「哼……聰明的傢伙是嗎,別說得好像妳沒有祕密一樣。」
漢吉使用立體機動的技術並不遜於里維,她跟在里維身側,甚至倚仗身高優勢在擺盪時略微超前對方一點。
「嘛,可以算是沒有吧。」語句雖然因為氣體噴發與風壓造成的噪音聽來有些模糊,但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是愉快的。
「……妳知道,我討厭猜謎。」里維跳上最近的巨人後頸,這次俐落留下一個半月型切口,緊接著又往下一個目標方向飛去。
漢吉聳了聳肩,在空中往下望了那正在蒸發的骨骼殘骸一眼。
「因為我只對它們深深著迷啊,這就是謎底。」
*
里維已經想不起自己最後有沒有嘲諷漢吉了,就算有他也忘了當初到底回應了什麼。巨大碩白的城牆幾乎填滿視野,先前一直昏迷不醒的艾連此刻正慌忙的向米卡莎詢問情況,艾爾文對里維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城門敞開時面對兩旁民眾挺起背脊。
人類所有的企盼與擔憂正在四周鼓噪著,艾連面對鎮民冷嘲熱諷的怒火在看見孩童興奮眼神的瞬間疲軟下來,里維發現少年眼角湧出羞憤與內疚交加的淚水,晶瑩光點讓他回憶起第一次見面時被自己狠狠踹飛的那顆牙齒。
只要繼續身處調查兵團裡,他們總有一天會懂的。里維深深相信這點。
──明白怎麼將恨與愛化做一種可供操作的力量,並且學會習慣恐懼、信奉疼痛。
Piece.4《自由》
「直接給他穿上立體機動裝置吧,沒有懸掛和攀爬訓練的必要。」那是里維第一次看見艾爾文在士兵中發號施令的樣子,那雙嚴肅眉角裡有著渾然天成的自信和魅力,是一張會讓人願意追隨並為之赴死的臉。他在繫上左腿鞘筒時若有所思的想。
裝備並沒有想像中重,里維最後扣上綁著立體裝置的腰帶,測試性的扭動腰桿,並讓自己開始習慣全身被綁帶繫住的緊束壓力。
「報、報告!史密斯團長,不先訓練就使用裝置的話,可能會讓……」一旁看來有些年紀的壯年男子說話時謹慎而小心,朝里維瞥過的眼神裡竟有某種期待,「讓這個孩子摔死的。」
被稱做『孩子』的男人在聽完對方發言以後發出短而淺促的冷哼,用雙手抽出腋下的控制柄,花不到一秒就看準兩個不同方位射出繩纜。里維轉動手腕,讓自己躍入空中。
站在地上的人群中只有艾爾文沒有抬頭,其餘人仰高的臉龐上全都寫滿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看見那個在空中更顯嬌小的身影朝四周環顧了一下,然後用沒有人可以看清的速度──抽出刀刃降落於地,左手刀身抵在發話男子脖側,而右手刃尖直指團長後頸。
「我想……」里維語調平穩,「摔死應該是不會的。」
現場一片顫慄,而他最後在艾爾文的爽朗笑聲中將刃片收回鞘裡,表情溫順而滿足。
於今日正式加入調查兵團的男子再也沒受到任何質疑,但此刻他完全沒注意到士兵的鼓譟和讚揚,只是小幅度的揮動手臂,嘗試回憶方才脫離地面時感受到的那股風壓。
瞬間拔高時產生的氣旋竟會如此滾燙,讓他以為將被灼傷,他聽見風的哭嚎,和自己彷彿會炸裂開來的心跳在身周隆隆作響。房屋、人群、過去與未來都這麼渺小,而天空和世界正用一個可怕又可敬的姿態擁抱他──
那是如此恐怖而霸道的自由,讓人興奮且絕望。里維露出微笑。
和那些訓練兵團出身的傢伙不一樣,他是先學會殺戮後才明白該如何飛翔的。
*
「艾爾文,這份報告你今天有辦法幫我簽名嗎?駐紮兵團那邊新換了一個倉庫管理人,他對我的氣瓶使用量非常介意,完全就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豬玀……」
里維在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連招呼都沒打就闖進團長辦公室,當時艾爾文正在最後一份報告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對黑髮青年的隨興舉動似乎不以為意。
「耐心點,里維。」他的上司語調裡難得有一種輕鬆,這讓里維罕有的露出除了不耐以外的表情。
他張開嘴,正打算說些什麼,艾爾文便像是知道他心思那般接口:「我用你的巨人討伐數和先前幾次的行動紀錄,換到一個王城富商的支持,下個月開始我們可以調動的物資會比現在多上一倍。」
「喂……」
「只要能利用的資源就必須發揮到極致,這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是,但別把我當成展示品啊,史密斯團長。」里維口氣冷淡,把手中報告書扔到桌面,確定艾爾文開始閱讀以後,便極其自然的走向置物櫃,從裡面拿出布撢,開始清理書架上覆蓋的一層薄灰。
「如果只當展示品就好的話,是我一定非常樂意的。」
「我沒懷疑這點。」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對話裡混雜著艾爾文翻動紙頁時的摩娑細響,以及里維揮動布撢的沙沙聲,此刻氣氛近乎安詳,因為過於短暫而顯得異常珍貴。
「……里維,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加入兵團的時候?」艾爾文口氣輕鬆,像在談論今天的早餐。
「你是問我被銬著走進來的那次,還是我在大家面前拿刀指著你脖子的那次?兩次都記得非常清楚。」里維從置物櫃裡拿出備用布條,拆下撢子上已經髒掉的那塊,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走到窗台邊觀察溝槽有沒有清理的必要。
「那你曾經後悔過嗎。」
背對艾爾文的里維垂下手,讓布撢在離自己大腿不遠處的地方輕輕晃動,首次超過五秒才接話,卻不是回答對方的問題。
「……這非常簡單。」他說話時語調平穩,近乎真誠。
獵殺巨人或人類──本質上其實相差無幾,里維感覺自己一直在重複進行著相同的事,因為這樣並不感到恐懼或排斥。
「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殺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頭野獸,而狩獵巨人讓我明白,自己就只是人類而已。」他自鼻腔發出一聲冷哼,這讓艾爾文放鬆了眉角。
「活著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呢。」即將步入中年的金髮團長在士官長送來的報告書最後一頁簽下大名,並於末端加註了兩行給新任倉庫管理人的建議,里維把布撢放回置物櫃。
「嗯,還不錯。」
聽見回答的艾爾文往椅背一靠,看起來有些疲憊卻心情愉快。
「你得到了嗎?」
完全不用解釋,里維便明白對方在詢問什麼。這讓他想到每次自己高舉刀刃的瞬間,以及躍升時氣體在身後迸發產生的噪音、濺上領巾的血漬和每一位曾並肩作戰,卻先行一步的同伴。
選擇總是不多。這是生命最荒謬的地方──他們要不是做為一個人類死在巨人口中,不然就必須要成為一個英雄活著接受推崇。
「還差得遠呢。」
里維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需要期許或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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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那些和我們相處、相愛,以及本該相知的人在蒙蔽我們。
但即使這樣,我們仍然可以愛著他們。
--
後記《以翅捍衛肩頸自由的時刻來啦!》
首篇跟末篇算是做個小小的呼應這樣,本來想用「以翅自由」當成冊名,最後想想還是決定拆用,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個無聊的爛梗(我活像個笑點不明的冷場大叔
能利用這個機會講講自己心中的兵長和調查兵團真是太好了,潤稿後發現這簡直像是進擊讀後感到底怎麼回事──嗯,真心謝謝大家!(不要逃避問題啊
雖說是兵長中心,但選擇塞進很多兵長和大家的互動,是因為我希望可以藉由揣摩兵長和上司(快要有頭頂危機的中年艾爾文)、同袍(大家都知道秘密是愛著巨人的漢吉)、部下(特別作戰班&可憐的無名死者A)、後輩(拿刀捅匪的惡狼猛豹雙人組)的相處來拼湊這個看起來總是對事情不太熱衷,但本質上意外謙順熱血的人。
(他在特別篇裡面慷慨激昂的發言真的把我嚇死啦,不過也因為這樣讓人眼睛一亮就是了)
如果能夠讓你在閱讀中稍稍感到「啊,真的是兵長呢!」或是「媽啊這www」我會非常開心的(意義不明
最後,謝謝各位願意賞光,謝謝小砂精美到讓人顫抖的封面,謝謝騙徒百忙之中幫忙審稿,謝謝喜歡進擊、喜歡兵長的所有人,願後頸永遠平安。(半夜語無倫次
如果有任何感想歡迎跟我說說!放在本家的感想表單永遠等待大家的灌溉,或者是一起在噗浪上快樂的喇賽吧 ❤
2013/08/02 HANA
它永遠不會背叛你。
Piece.1《以翅》
里維以『王城地下街出名的混混』這個身分最後一次見到艾爾文的時候,是在一個異常晴朗的早晨,雙手雙腳都由鐵片銬著的他被憲兵團推進一間狹小但整潔明亮的辦公室,而艾爾文就站在門邊,在里維進來以後扔給他一把鑰匙,打量兩眼接著轉過身往書架旁的置物櫃翻找起來。
「看來準備好的那件不太適合你,」艾爾文聽見沉重金屬落到地板的聲響,便側過頭指了指掛在門邊的墨綠色斗篷,「在牢裡面……你看起來比現在還瘦小。」
「哦,大概是陰影的錯覺吧,史密斯士官長。」里維不太感興趣的看了眼斗篷,接著就把注意力放到自己佈滿瘀痕的手腕上。
「在想辦法把你弄出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已經不是士官長了,來試試看這件適不適合──」他從櫃子底部抽出一件佈滿皺摺的斗篷遞給里維,接著走回書桌開始填寫一份文件。
里維並沒有穿上,只是不帶感情的盯著拎在手裡的衣物,接著把它往艾爾文桌面扔,不偏不倚蓋住那份文件,逼得對方抬起頭來。
「我就想這個房間實在是太乾淨了,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里維拉過椅子在艾爾文對面坐下,「……史密斯團長,和我一樣是新的呢。」
面對即將歸入自己麾下的青年與挑釁無異的舉動,新任團長並沒有因此發怒,仍舊是一絲不苟的正經神情,一如往昔。
「這你可以放心,在調查兵團裡的人幾乎都很新。」艾爾文回應里維的語氣嚴肅而平靜,「因為沒什麼機會變舊。」
「但斗篷看起來有點髒。」
「這只是舊,」艾爾文面對里維的抱怨有些驚訝,「只要能回收的物資都會重複使用,這在哪裡都一樣。」
里維瞥了眼桌上斗篷的紋樣,對著那雙翅膀聳了聳肩,似乎對他的回答不太在意,「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牆外也不會例外吧。」
這是里維第一次看見艾爾文眼底閃現某種光芒,神態雖然和先前沒什麼不同,本質上卻近乎冷漠。他熟悉、並且明白這個表情,自己以前在地下街看過許多,更曾是其中之一。
「後悔的話可以從這裡出去,我還是會按照約定,只要你不要又做了什麼不利於王城那些傢伙的事,兵團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對方的淺色瞳孔就像一面扭曲的鏡子,里維從那裡只能看見自己弧狀的倒影,因為光線反射愈發斑駁。
「你以為我怕死?」黑髮青年發出低沉的笑聲,用指尖捲起斗篷上羽翼邊緣因久放產生的脫落線頭,接著俐落一扯。
艾爾文聞言舒緩眉頭,溫和的端詳他好一陣子,久到里維甚至已經認為對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最後才伸手抽出先前蓋在斗篷下的文件。
那是一份簡單的人事調動,紙面上清楚寫著『里維(原籍:無) 士兵 劃入調查兵團,隸屬於團長 艾爾文‧史密斯 之 特別管束 ,即刻生效。』,他看見艾爾文在底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我覺得你只是對『活著』不太在意。」艾爾文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認真,闔上文件後目光坦然的看著他。
里維沒什麼表情,也沒有回應新上司對自己的評論,只選擇稍稍側過頭避開了那雙冷然但清澈的視線。艾爾文此刻從書桌後方站起身來,朝里維伸出的手在觸碰臉頰的高度停頓了一秒,接著才下移到對方肩膀。
「我不能告訴你這種態度在調查兵團裡對或不對,畢竟要在這裡活下去光是在意並不足夠。」艾爾文僅將手掌放在里維肩上,既不輕拍也不緊握,「不過,活著本身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團長說完便收回了手,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二十秒,在他人看來或許只是單純、稍顯親切的囑咐,但很不可思議的,里維卻瞭解他的意思──這代表艾爾文對自己沒有期許也不存在牽絆。
這是個不錯的傢伙嘛。里維想到這裡輕輕點頭,下意識咬緊下唇舔了舔嘴角。他喜歡這種掩藏在彬彬有禮下的事不關己。就算艾爾文講話有點模稜兩可也無傷大雅。
「我會把它當成一個可以考慮的建議。」里維也站起身來,帶著笑意的凶狠神情使艾爾文露出淺淺微笑。
「那麼……」金髮男子從容不迫的從桌上拿起斗篷,羽翼團徽在光下顯出耀目色澤,里維這時才意識到,藍色與白色不就是世界的顏色嗎。天空和河流,以及傳說中的海洋……
「現在,披上你的翅膀,為人類翱翔吧。」
那雙『翅膀』此刻正癱軟在艾爾文的手心裡,因為平日摺疊收藏的緣故還佈滿深淺不一的摺痕,看起來是如此陳舊、無力。多年以後,每當里維回想那一刻,仍舊無法明白自己一瞬間閃過的猶豫原因何在。
「我不像你,沒辦法想那麼多。」黑髮青年的語調因為嘲諷而嘶啞,「人類、未來、希望什麼的,我從不奢求也不是那麼在乎。」
「你只要告訴我,這對翅膀──」
他接過斗篷,穿上身時動作細微謹慎,或許是地下街養成的習慣,里維調整好銀釦位置隨即拉上帽兜、低下頭檢視自己的裝扮。
「能帶給你什麼?我的翅膀是否真像你想的那樣……」
帽兜所製造的狹小陰影讓身處其中的里維感到安全,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如此。但艾爾文卻又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低沉音調渾厚悠遠。
「所有我想的,和你想的,這雙翅膀都能帶給我們。」
伴隨這個許諾而來的是里維猛力抬頭時,頹然傾倒的帽兜落到背胛上所發出的輕微聲響。
「這口氣會不會太狂妄了。」
「我並不覺得,因為我要的很簡單,我以為你也一樣?」
「什……」
「自由。」
自由。里維琢磨著這個詞,感到心中似乎被激起某個隱藏的、騷動不已的聲音,嚎叫著想衝出體內。這種感覺打從自己有記憶便在路旁垃圾堆翻找食物的十一歲後就再也沒有了。
這讓他首次意會到眼前的這個男人──總是溫文有禮的艾爾文‧史密斯──竟是如此貪婪而野心勃勃。和自己一樣,這人也是個天生的暴君,也許……只是也許,艾爾文本質上不太專注於別人說出的話、也不太關心別人的意願與行動。
這並不妨礙什麼,他們雙方都非常清楚。
「的確是很簡單的東西。」里維冷哼一聲就轉過頭準備離開艾爾文的新辦公室,「我就為此用這雙翅膀替你翱翔吧。」
Piece.2《因為他留下的鮮血》
里維一直到隔天清晨從配給的硬板木床起身,走向衣櫃準備換上襯衫時,才發現自己慣用的那條領巾上沾染到一抹深赭色血漬。
所有動作都在一瞬間發生了。他先是瞇眼皺眉,代表不悅的啐嘖聲還沒出口,已經反射性拿起領巾走向浴室,邁開步伐的同時卻雙唇微張,透露出些許驚訝,接著便停下動作,重新將領巾湊回眼前。
「可惡。」他小聲咒罵,毫不控制力道的將自己摔回床上,把領巾輕輕覆上臉龐。
巨人根本沒有能耐把血濺到他持刀手腕以外的地方,何況是如此靠近要害的脖頸附近,他馬上就會意過來,血漬一定是在自己握住部下雙手時沾到的。
昨日就算在里維不短的調查兵團生涯裡(很多人撐不過兩年,相比之下他的四年也足以使他被稱為老兵了)也能被認為是漫長的一天。從牆外回到城鎮已經下午,雖然守住了羅塞之牆,也救下作為關鍵人物的 104 期訓練生,接著而來的驚人情報仍讓他和團長等士官幹部折騰到半夜才回宿舍就寢。
雖然這樣有些殘酷,但經過這些波折,里維雖然記得名字,卻早已無法想起昨日那位士兵的面容了……對身處兵團的他們來說,死亡總是大同小異。相似情景會使大腦漸趨麻痺,只留下似是而非的模糊影子,偶爾夜深人靜時螫伏在記憶深處,或是利用其他方法強調自己也曾在這世界上掙扎過。
像是一段憤恨不甘的遺言、或是飛灑在同袍身上的血漬。儘管忘了對方的樣子,部下將死未死之際的疑惑與悔恨,里維卻仍記得非常清楚──我完成了作為人類的使命了嗎……還是就這樣什麼用處都沒派上就死了呢?──身經百戰的士官長張開雙眼,發現那抹遮住視線的血漬使四周陷入一片隔著微光的黑暗。
想到自己當時的回答,黑髮青年嘆了口氣,起身穿戴整齊後拎著這條領巾往鎮郊走。
路上有許多和里維方向相同的人,他們或者三三兩兩步行、或者駕著看來風塵僕僕的馬車,儘管碎石路上人來人往,這裡卻從不像城鎮那樣氣氛熱絡,偶爾的竊竊私語總充滿崩潰與哀慟的絕望音調、大家都體貼的不和他人紅腫雙眼四目相對。這是所有人的默契,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的目的地──這條路只通往調查兵團的墓園。
園區內四處可見成雙老者或形單影隻的婦女、青年佇立在某個十字架旁,以往相對冷清的此處今天人潮意外洶湧,就算知道自己的親人屍首可能仍掩埋在托洛斯特區的瓦礫下(或根本沒有屍首),他們仍不放棄的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間,嘗試尋找某個熟悉名字。
里維握著領巾加快速度走到昨日夜間新增闢的那區,一路上都皺著眉頭面露不悅。
活得狼狽是何等容易,要死得其所卻如此困難,至少埋骨於此的人都曾為了某種目標努力過。
──如果他們的屍骨真的埋於此地。里維交疊雙手行走在墓碑與十字架之間的小道,僅冷淡的瞥過一眼。
大部分和巨人戰鬥的人只能留下部份屍體。有時候是僅剩這麼多,更多時候是只能帶回這麼多。每個人為保自己活命、為使任務成功都已竭盡全力,運送完整的屍體費力耗時,何況運送車所能承載的空間又那麼少。
『你們想死嗎!』迎接每一期新兵時艾爾文總會這樣問,每當里維看著他們也許目光炯然如日、也許出於激動淚流滿面並且大聲否定的臉,都會別過頭選擇離開現場。
『不!』他們回答。
『但你們要有覺悟曝屍荒野!』艾爾文總是太誠實了,里維沒有這麼愛聽。
事實上這也是調查兵團處理殉職士兵如此快速的原因,每次回到城鎮,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倉庫中拿出尺寸不等的木盒,按照『帶回的部分』大小放入應對盒中、貼上標籤並前往墓園……如果遇上等待的家屬則會交由對方自行決定遺物的處理方式,但多數時候同伴們都會長眠於此。
……將來自己也不會例外。里維這樣想時並不感到恐懼,甚至有些幽默的在內心自嘲著:和在地下街不知名的巷道中腐爛相比,這大概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了。
他在思索同時找到了部下的石碑和立於其上的十字架。那塊制式碑面簡單刻著男人的名字與生卒,以及一行短小銘言,他並沒有費神去看,只是沉默慎重的攤開領巾,盯著血漬若有所思。
想辦法活下去永遠是最困難的部分,死者所有的愛恨、夢想與希望在身故之後只能交由生者承擔,里維想起男人沾滿血跡的溫熱手掌時仍會下意識咬緊牙關,黏膩噁心的感覺正是生命本身不是嗎。
那並不髒。里維知道自己還沒見過比那更乾淨、純粹的事物。
畢竟,他們在經歷各種死法時所噴濺的大量鮮血,是如此廉價又何其珍貴。里維蹲下身,把領巾綁在十字架交會的中心點,並細心調整位置露出沾血的那面。
「雖然昨天已經說過了,但是……」士官長摸著部下被鏤刻在石面的名字,「你已經十分活躍了,從今以後也會繼續活躍下去,因為你留下的意志會成為我的『力量』,我跟你約定……」
里維起身時,再度低頭俯瞰因為匆促而顯得有些潦草的石碑,耳中聽見其餘家屬混雜在風中的慟哭與啜泣,於是瞇起眼睛。
總有一天,里維想。自己會把巨人趕盡殺絕。
這個誓言雖然沒有因稀少而懇切(他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了,每當部下死時),但並無損它的價值。這是血誓啊,他握緊拳頭。
「拔刀!」不遠處負責舉行儀式的喪葬官正舉行著另一場喪禮,里維轉過頭凝視士兵們高高舉起的刀刃,將拳頭握得更緊。
「敬禮!」
然後把右手抵在胸上。
尚在壯年的士官長知道,他們把每一位奉獻者的僅存懸念與希望都安放在那個盒中、並埋在春季之時將綻滿白花的肥沃土壤裡。所有人都明白,這裡是每一位英雄出發的地方。
Piece.3《倘若你也相信》
里維發現自己真正記住『艾連‧葉卡』這名字所花的時間比想像中短上許多,這和他驚天動地的入團方式無關,而是當自己在法庭上對艾連掃過那足以粉碎對方所有氣燄與自尊的一腳以後,來自證人席的細微騷動。
面朝下吐出血沫與牙齒的少年來不及多說什麼,里維便一把抓起受審新兵的頭髮,以俐落凶狠的膝擊做為第二個招呼,視線死角處的憤怒低喊此刻則是清晰的傳了過來,艾連頭顱碰地的聲響都無法遮掩其中赤裸的憤恨與殺意。
原來是個被愛著的怪物嗎?真是幸運的小朋友啊。
當時里維視線往下,看見少年雙眼中混雜著對自己來說毫無殺傷力的惱怒與不甘,沒多花心思朝證人席瞥上一眼。
──他並不是個慣於囉嗦的人。
所以他沉默的迅速掠過特別作戰班狼狽又零碎的屍首,僅讓充斥在巨木間的霧白氣體勾勒出一道道優美半弧。周遭蓊鬱樹林像極了通往古堡總部的小徑,但曾有的熙來攘往而今已是過眼雲煙。
「如果你能夠好好保護艾連,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那個使里維記住艾連全名的少女正咬牙切齒的說著,鮮血塗滿半張側臉,讓她像個帶著面具的憤怒小丑。
里維感到某種不合時宜的親切,剎那間認為自己似乎老了許多。很多事情像隔著一層薄灰在回憶,模糊遙遠的景象裡有一雙同樣狠戾乖張的黑眼,彷彿是另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
「妳是那時候艾連身邊的熟人嗎?」少女沒有回應里維的問題,他卻從對方赤裸倔強的灼熱目光裡看見答案。
「是嗎……」
艾連‧葉卡與這個後來才知道名字的米卡莎‧阿卡曼,104 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兩位新兵,不論哪一個都常常讓他想起當年還沒披上羽翼的自己──像嫉惡如仇的餓狼與不被束縛的猛豹,恣意揮霍從不節制的惡意,不明白自身只是一頭未經教育的猛獸罷了。
這樣有資格保護珍視的東西嗎?里維看見女巨人最後流淚的側臉,有些吃驚的回過頭,發現米卡莎眼神狂亂卻專注、感激的盯著自己夾在臂彎中的艾連,出於憐憫而保持沉默。
*
「里維,我們都應該藏好自己的秘密,別讓它使你輕易失去珍視的事物。」
那時候他們藉著立體機動懸掛在塔樓頂端,利用高度優勢看清遠方散落的巨人數目,漢吉將右手刀刃收回鞘裡,接著把眼鏡往上拉到頭頂,藉此收整散亂髮絲,並凝視著眼神過份凌厲的男人。
「妳是什麼意思。」
還在為方才目睹艾爾文失足感到憤怒的里維口氣冷淡,從齒縫中迸出的語句極不友善,他帶著不耐扭過頭,接著卻有些驚訝的愣住了。
漢吉在里維與自己對視那瞬間的確露出了笑容。這讓里維感到一陣冰冷徹骨的寒意,出於直覺和本能──他握緊刀柄,刃尖因此發出細微顫抖。
「你看……」她高舉左手,利用劍尖往外畫出一個半圓,橫掃視野內那群正駝著身軀露出後頸,帶著憨然表情的怪物,「它們總是對弱點毫不遮掩,你也一樣。」
所有人都聽見剛才里維在巨人拉扯艾爾文繩纜當下所發出的吼聲,並親眼目睹那巨人最後的悲慘結果:被快速削斷的四肢甚至來不及再生,倒下瞬間里維藉著重力與速度往下砍斷巨人首級,然後才手腕一轉挑出對方頸肉。
與之同時漢吉敏捷的在空中改變方向,快速抱起因為衝擊撞上牆面的艾爾文,盪上臨近屋頂時正巧和里維錯身而過。
『真壯觀不是嗎。』漢吉對懷中的團長低語並吹了聲口哨,畢竟還有誰比她更了解呢。
這並不是滅敵,僅是出於發洩的虐殺罷了。
「小心點,里維。別讓自己死得太快,學著遮掩你的弱點吧,藏好它。」漢吉回想時忍不住瞇起眼睛、表情輕快但語調冰冷。
男子聞言後沉默了一小段時間,接著便從塔樓一躍而下,往巨人方向盪去時的喊聲仍迴盪在夥伴耳裡。
「哼……聰明的傢伙是嗎,別說得好像妳沒有祕密一樣。」
漢吉使用立體機動的技術並不遜於里維,她跟在里維身側,甚至倚仗身高優勢在擺盪時略微超前對方一點。
「嘛,可以算是沒有吧。」語句雖然因為氣體噴發與風壓造成的噪音聽來有些模糊,但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是愉快的。
「……妳知道,我討厭猜謎。」里維跳上最近的巨人後頸,這次俐落留下一個半月型切口,緊接著又往下一個目標方向飛去。
漢吉聳了聳肩,在空中往下望了那正在蒸發的骨骼殘骸一眼。
「因為我只對它們深深著迷啊,這就是謎底。」
*
里維已經想不起自己最後有沒有嘲諷漢吉了,就算有他也忘了當初到底回應了什麼。巨大碩白的城牆幾乎填滿視野,先前一直昏迷不醒的艾連此刻正慌忙的向米卡莎詢問情況,艾爾文對里維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城門敞開時面對兩旁民眾挺起背脊。
人類所有的企盼與擔憂正在四周鼓噪著,艾連面對鎮民冷嘲熱諷的怒火在看見孩童興奮眼神的瞬間疲軟下來,里維發現少年眼角湧出羞憤與內疚交加的淚水,晶瑩光點讓他回憶起第一次見面時被自己狠狠踹飛的那顆牙齒。
只要繼續身處調查兵團裡,他們總有一天會懂的。里維深深相信這點。
──明白怎麼將恨與愛化做一種可供操作的力量,並且學會習慣恐懼、信奉疼痛。
Piece.4《自由》
「直接給他穿上立體機動裝置吧,沒有懸掛和攀爬訓練的必要。」那是里維第一次看見艾爾文在士兵中發號施令的樣子,那雙嚴肅眉角裡有著渾然天成的自信和魅力,是一張會讓人願意追隨並為之赴死的臉。他在繫上左腿鞘筒時若有所思的想。
裝備並沒有想像中重,里維最後扣上綁著立體裝置的腰帶,測試性的扭動腰桿,並讓自己開始習慣全身被綁帶繫住的緊束壓力。
「報、報告!史密斯團長,不先訓練就使用裝置的話,可能會讓……」一旁看來有些年紀的壯年男子說話時謹慎而小心,朝里維瞥過的眼神裡竟有某種期待,「讓這個孩子摔死的。」
被稱做『孩子』的男人在聽完對方發言以後發出短而淺促的冷哼,用雙手抽出腋下的控制柄,花不到一秒就看準兩個不同方位射出繩纜。里維轉動手腕,讓自己躍入空中。
站在地上的人群中只有艾爾文沒有抬頭,其餘人仰高的臉龐上全都寫滿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看見那個在空中更顯嬌小的身影朝四周環顧了一下,然後用沒有人可以看清的速度──抽出刀刃降落於地,左手刀身抵在發話男子脖側,而右手刃尖直指團長後頸。
「我想……」里維語調平穩,「摔死應該是不會的。」
現場一片顫慄,而他最後在艾爾文的爽朗笑聲中將刃片收回鞘裡,表情溫順而滿足。
於今日正式加入調查兵團的男子再也沒受到任何質疑,但此刻他完全沒注意到士兵的鼓譟和讚揚,只是小幅度的揮動手臂,嘗試回憶方才脫離地面時感受到的那股風壓。
瞬間拔高時產生的氣旋竟會如此滾燙,讓他以為將被灼傷,他聽見風的哭嚎,和自己彷彿會炸裂開來的心跳在身周隆隆作響。房屋、人群、過去與未來都這麼渺小,而天空和世界正用一個可怕又可敬的姿態擁抱他──
那是如此恐怖而霸道的自由,讓人興奮且絕望。里維露出微笑。
和那些訓練兵團出身的傢伙不一樣,他是先學會殺戮後才明白該如何飛翔的。
*
「艾爾文,這份報告你今天有辦法幫我簽名嗎?駐紮兵團那邊新換了一個倉庫管理人,他對我的氣瓶使用量非常介意,完全就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豬玀……」
里維在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連招呼都沒打就闖進團長辦公室,當時艾爾文正在最後一份報告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對黑髮青年的隨興舉動似乎不以為意。
「耐心點,里維。」他的上司語調裡難得有一種輕鬆,這讓里維罕有的露出除了不耐以外的表情。
他張開嘴,正打算說些什麼,艾爾文便像是知道他心思那般接口:「我用你的巨人討伐數和先前幾次的行動紀錄,換到一個王城富商的支持,下個月開始我們可以調動的物資會比現在多上一倍。」
「喂……」
「只要能利用的資源就必須發揮到極致,這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是,但別把我當成展示品啊,史密斯團長。」里維口氣冷淡,把手中報告書扔到桌面,確定艾爾文開始閱讀以後,便極其自然的走向置物櫃,從裡面拿出布撢,開始清理書架上覆蓋的一層薄灰。
「如果只當展示品就好的話,是我一定非常樂意的。」
「我沒懷疑這點。」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對話裡混雜著艾爾文翻動紙頁時的摩娑細響,以及里維揮動布撢的沙沙聲,此刻氣氛近乎安詳,因為過於短暫而顯得異常珍貴。
「……里維,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加入兵團的時候?」艾爾文口氣輕鬆,像在談論今天的早餐。
「你是問我被銬著走進來的那次,還是我在大家面前拿刀指著你脖子的那次?兩次都記得非常清楚。」里維從置物櫃裡拿出備用布條,拆下撢子上已經髒掉的那塊,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走到窗台邊觀察溝槽有沒有清理的必要。
「那你曾經後悔過嗎。」
背對艾爾文的里維垂下手,讓布撢在離自己大腿不遠處的地方輕輕晃動,首次超過五秒才接話,卻不是回答對方的問題。
「……這非常簡單。」他說話時語調平穩,近乎真誠。
獵殺巨人或人類──本質上其實相差無幾,里維感覺自己一直在重複進行著相同的事,因為這樣並不感到恐懼或排斥。
「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殺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頭野獸,而狩獵巨人讓我明白,自己就只是人類而已。」他自鼻腔發出一聲冷哼,這讓艾爾文放鬆了眉角。
「活著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呢。」即將步入中年的金髮團長在士官長送來的報告書最後一頁簽下大名,並於末端加註了兩行給新任倉庫管理人的建議,里維把布撢放回置物櫃。
「嗯,還不錯。」
聽見回答的艾爾文往椅背一靠,看起來有些疲憊卻心情愉快。
「你得到了嗎?」
完全不用解釋,里維便明白對方在詢問什麼。這讓他想到每次自己高舉刀刃的瞬間,以及躍升時氣體在身後迸發產生的噪音、濺上領巾的血漬和每一位曾並肩作戰,卻先行一步的同伴。
選擇總是不多。這是生命最荒謬的地方──他們要不是做為一個人類死在巨人口中,不然就必須要成為一個英雄活著接受推崇。
「還差得遠呢。」
里維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需要期許或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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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那些和我們相處、相愛,以及本該相知的人在蒙蔽我們。
但即使這樣,我們仍然可以愛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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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以翅捍衛肩頸自由的時刻來啦!》
首篇跟末篇算是做個小小的呼應這樣,本來想用「以翅自由」當成冊名,最後想想還是決定拆用,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個無聊的爛梗(我活像個笑點不明的冷場大叔
能利用這個機會講講自己心中的兵長和調查兵團真是太好了,潤稿後發現這簡直像是進擊讀後感到底怎麼回事──嗯,真心謝謝大家!(不要逃避問題啊
雖說是兵長中心,但選擇塞進很多兵長和大家的互動,是因為我希望可以藉由揣摩兵長和上司(快要有頭頂危機的中年艾爾文)、同袍(大家都知道秘密是愛著巨人的漢吉)、部下(特別作戰班&可憐的無名死者A)、後輩(拿刀捅匪的惡狼猛豹雙人組)的相處來拼湊這個看起來總是對事情不太熱衷,但本質上意外謙順熱血的人。
(他在特別篇裡面慷慨激昂的發言真的把我嚇死啦,不過也因為這樣讓人眼睛一亮就是了)
如果能夠讓你在閱讀中稍稍感到「啊,真的是兵長呢!」或是「媽啊這www」我會非常開心的(意義不明
最後,謝謝各位願意賞光,謝謝小砂精美到讓人顫抖的封面,謝謝騙徒百忙之中幫忙審稿,謝謝喜歡進擊、喜歡兵長的所有人,願後頸永遠平安。(半夜語無倫次
如果有任何感想歡迎跟我說說!放在本家的感想表單永遠等待大家的灌溉,或者是一起在噗浪上快樂的喇賽吧 ❤
2013/08/02 HANA
《給來自 2021 的你》
這小冊推出的時候官方外傳還沒有發行,所以關於兵長的過去都是杜撰,請大家單純當娛樂作品來看即可。
謝謝創哥努力刻劃的 11 年。謝謝創哥沒有賜死兵長。作為年長組的最後一人,我相信里維已在嶄新、廣袤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自由。
畢竟那些獻上心臟的夥伴們時時刻刻陪伴著他。那些純淨的鮮血最終不算白費。
這小冊推出的時候官方外傳還沒有發行,所以關於兵長的過去都是杜撰,請大家單純當娛樂作品來看即可。
謝謝創哥努力刻劃的 11 年。謝謝創哥沒有賜死兵長。作為年長組的最後一人,我相信里維已在嶄新、廣袤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自由。
畢竟那些獻上心臟的夥伴們時時刻刻陪伴著他。那些純淨的鮮血最終不算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