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ardian。
2012/10/05 by HANA
當母親領著安娜上樓時,管家凱薩琳太太正準備鎖上宅邸大門,按照多年來的習慣,她先探頭檢察一下前院的動靜,確認鐘擺傑克真的熄滅花園火炬以後才安心旋上黃銅柄的圓形花鎖。
鐘擺傑克一直是家裡的園丁,安娜對花園最鮮明的記憶就是看見傑克下午坐在造景石上欣賞每天的勞動成果,他會把安娜抱到膝上,替她細數花朵的名字與故事,他說花仙喜歡人們稱讚她們,這樣會使她們怒放,而人們得以享受一季的芬芳。
傑克這樣說時總是會拿起掛在腰上的懷錶不斷搖晃,懷錶規律自制的滴答聲幾乎就是傑克的一部分,不論工作、吃飯或替安娜說故事,那份聲響總是與傑克形影不離,於是大家開始叫他『鐘擺』傑克,這是安娜母親說的,她說他們這樣叫的時間已經超過了二十年。
雖然凱薩琳太太最近也放慢了爬樓梯的速度(惱人的關節炎作祟,還不時有偶發的風濕),但她依舊擁有良好記性。不像可憐的老傑克,除了開始會忘記在晚上時熄滅火炬,有次甚至忘了自己的懷錶掛在哪裡,緊張兮兮的到處問人有沒有看見他的寶貝,而當時懷錶卻穩妥躺在傑克上衣胸前的口袋裡。
那時後安娜還小,只覺得傑克慌張的樣子非常滑稽有趣,她把這當成笑話,在睡前的故事時間跟母親說,但母親卻只是蹙緊形狀好看的眉毛,告訴安娜應該心懷憐憫,她說:人就是這樣。然後替安娜蓋上被子,親吻她的額頭,讓她閉上滿懷疑惑的雙眼進入夢鄉。
──安娜到現在依然不懂到底是哪樣。
以前凱薩琳太太對火炬的事情還睜隻眼閉隻眼,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她在鎖上大門,然後開始檢察一樓每扇窗戶時重重嘆了口氣。
三天前對街的布朗夫人在深夜發出一陣淒厲尖叫,幾乎嚇醒整條街的人。她說自己半夜失眠無法入睡,拿著熱牛奶走到窗前時卻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凱薩琳太太記得對方向街坊鄰居說話時那副神經質的表情,她卻認為那個『恐怖的暗影』根本就只是布朗夫人神智不清的幻覺。
雖然踏實的凱薩琳太太對這件事情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同意現在不鎖門是真的無法安穩睡個好覺了。
英國已經維持好些年不參與國際事務的日子,講好聽點是國際事務,但路上隨便一個行人都知道『事務』只是讓『戰爭』聽起來委婉一點的代詞。對於這件事,像凱薩琳太太這樣的市井小民總是持贊同意見的,畢竟歐洲大陸傳來的消息不是讓人緊張就是痛心,有時兩者皆有。
不過英國境內的這種寧靜正在漸漸消弭。德國統一本來應該是樁好事,但其中蘊含的野心卻開始吞食整個歐洲,就像鐘擺傑克常講的──樹苗著火、燒光森林──那股熱度與焦味終究沾染了大不列顛。
兩年前的英日同盟已經讓國民議論紛紛,而今年簽訂的英法協約則把國內的緊張氣氛推到最高點,廚娘瑪莉每次從市集帶回來的不只食材,還有許許多多的傳言和耳語,他們都說:現在情況不同了。
這實在是太輕描淡寫的說法。凱薩琳太太確認所有的窗戶都已經關牢,慢慢踱步回自己在一樓的臥房。
安娜小小的手指被母親穩穩握在掌中,當中傳來的熱度一路暖到她的胸口,使她感覺全身散發一種暖洋洋的懶散,這並不會使她攀爬樓梯的速度變慢,但卻忍不住打了兩個呵欠。
「今天好像比較累?那等等應該不需要故事時間了吧。」就算有點促狹,但安娜母親笑起來依舊非常好看,她親暱的晃晃牽著安娜的那隻手臂。
「才沒有呢,故事時間是每天都需要的!」走到房門口的安娜噘起嘴,接著抽回手一蹦一跳的跑到窗台前,把本來緊閉的窗戶打開,然後才爬到床上。
「今天我還是要聽彼得潘的故事!」安娜笑著看坐在床邊的母親翻開劇本,心滿意足的拉上棉被。
黑影沿著宅邸牆壁悄悄竄上二樓,接著停在安娜半掩的窗邊。
睡在花園的波奇是一隻黃金獵犬,牠是安娜四歲時收到的禮物、同時也是安娜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在黑影經過時牠動了動耳朵、眼睛才張開兩秒就又重新閉上。
只有牠知道布朗夫人前幾天看到的並不是神智不清的幻覺。
*
「母親,我實在不懂,為什麼當溫蒂邀請彼得留下時,他要拒絕呢,明明所有的失落男孩都決定待下,如果只剩他自己一個人留在永無島,這樣不是太孤單了嗎。」安娜用力抓緊被角,皺起小小的眉頭。
「他還有漂亮的小叮鈴喔,並不會特別孤單啊。」母親吻了女孩的臉頰與額頭,替她蓋上被子。
「或許我該去陪他。」安娜還是不放棄。
女孩的童言童語聽在婦人耳中是如此天真,讓她愛憐的順了順安娜遮住前額的瀏海。
「這個嘛……妳永遠都知道永無島在哪裡,」母親溫柔的把手伸向半掩窗戶,「但我跟父親還有波奇、凱薩琳太太、傑克叔叔都會很想念妳的。」
安娜睜大眼睛,一時之間還無法確切理解母親為何帶著有些遺憾的語氣,轉頭望著窗戶外的明亮星光連連眨眼,這才恍然大悟般的把視線重新投向永遠都溫柔莊重的母親。
「你們會孤單的,對嗎?」小手從被褥中探了出來,拉住婦人姆指。
窗邊那道黑影目不轉睛的看著女孩和婦人親暱擁抱,接著有些氣餒的低下頭,轉身沿著來時攀爬的牆垣離開了。
波奇在黑影經過時輕輕的低吠兩聲,晃了晃尾巴,黑影噘起嘴,發出警告性的氣音。
「好傢伙,好波奇,」黑影說,彎下身來搔搔懶洋洋的獵犬耳朵,「我今天不……等一下、等一下波奇!」話語尚未說完就被友好的舔拭打斷,這讓黑影不得不有些嚴厲的提高音調。
「今天不玩了,我必須要好好思考一些事,人生的大事。」黑影挺起腰身,朝黃金獵犬點頭的樣子就像高傲的國王面對臣子,但貪玩的狗並沒有因此退卻,依舊朝黑影伸出爪掌。
「說不過你耶,波奇,只能一下子喔。」黑影握住玩伴前肢。
*
午夜的肯辛頓公園遠不如白日優雅,在黑暗的輕紗籠罩下卻增添更多魅力,彼得踢開路邊碎石,在紅磚路上踩著獨有的步伐前進。
「喀、喀喀。」先踩一大步,接著是兩次小碎步,再踩一大步……他喜歡這種走路方式,這讓他感到輕盈。
但也只是『感到』輕盈,不是真正輕盈。他抬頭看著星光寂寂,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嘆了口氣。
紅磚道上並沒有映出彼得的影子,事實上他自己就是一道黑影。彼得確切明白自己應該擁有形體,舉目所及的自身卻一律漆黑深沉──他看不見自己。
可是他知道自己看起來該是什麼樣子:綠色呢帽與棕色短髮,身穿與帽同色,有些破損的長帛與褲子,腰間繫有一把小匕首,腳上套著一雙棕色軟靴……他看過安娜牆上的畫,那裡面的自己就是這個樣子。
畢竟,那畫底端寫著他的名字,所以理所當然的就是他,不是嗎。
「彼得潘。」他一邊呢喃一邊抬起了頭,看著右邊第二顆明星,想到安娜那和母親有點相似的溫柔笑臉,「不會長大的孩子。」語氣有些遲疑起來。
安娜催促婦人講他的故事、安娜對婦人說自己應該來陪伴他、安娜拉著婦人的手……彼得潘有些喪氣的搖搖頭。
──安娜永遠不會跟他走。
*
那是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彼得睜開眼睛呼出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口氣,感覺空無充塞胸膛,艱難的爬起身來,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只好在街上隨意晃蕩。
他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是什麼、或可能是什麼,直到彼得看見安娜半掩窗戶中溢出的溫暖黃光。
「在英國,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一個名字,那屬於一個拒絕長大的男孩,他叫做……」婦人柔和的聲線吸引了彼得,他不自覺的湊近窗緣。
「彼得潘!」女孩吃吃笑著。
他被那陣笑聲裡面蘊藏的期待與快樂震懾,一時之間腦袋裡湧出的許多畫面相形之下則反而褪了色,在還沒有意會到的時候,他先抬頭看向本該漆黑一片的蒼穹──只有一顆星星熱切的凝視著他,在這樣空無一物的黑夜裡璀璨如烈焰,耀眼似野火。
女孩的純真笑聲與婦人的溫柔朗讀一再刺激耳膜,那聲音像極了魅人而誘惑的咒語,一點一滴的喚起虛幻旖旎,如同夢境般的飄縹過往。
直到那刻,彼得潘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
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儘管戰爭的陰影仍在,但對於始終沒有參與戰亂的英國人來說,那些頻繁出現的警訊和報紙上刊載的歐陸消息,似乎漸漸開始無關緊要起來。十年前簽訂英法協約時,的確造成國內氣氛一度緊張,但之後所發生的戰事依舊局限於歐陸,這對島國人民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那就像是睡前的晚安故事或茶餘飯後的珍奇軼聞,對他們來說總是過於遙遠、陌生而不切實際。
不過,儘管當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可能有的潛在威脅,凱薩琳太太卻並沒有因此鬆懈。鐘擺傑克在兩年前回歸主的懷抱了,而新來的每一任園丁總是做不久。
「一個比一個還沒有耐性!」她曾經這樣跟夫人抱怨,爾後凱薩琳太太則是放棄了尋找長期園丁的念頭,改以約聘方式請人修剪花草。
於是她開始每晚自己熄滅花園火炬,這對十年前的她或許沒什麼大不了,可時間不僅帶走了傑克,也正在一點一滴的奪走她──藉由惱人的關節炎與心臟病──它們就像她自己一樣孜孜不倦,一刻都不願罷休。
幸好安娜小姐都會一起幫忙,不然凱薩琳太太有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位開始有些駝背的老婦拖著已經不太能使力的雙腿走回臥室,將外袍掛上衣架時,平常不苟言笑的嘴角意外揚起一絲不明顯的弧度。
當年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也終於變成美麗又優雅的小姐了。凱薩琳太太回想剛剛安娜攙扶自己,並且貼心接過蓋火杖的畫面,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從而忽略了窗外那一閃而過的黑影。
這個宅邸光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時光的流逝,但並不妨礙彼得對於時間的認知,波奇十年前就已經不是一隻年輕的狗了,而在牠過世五年後的今天,安娜都沒有再養過任何寵物。雖然少了一個夜晚的玩伴有些可惜,但他至少還有安娜的故事,因此並不會特別感到寂寞。
起初他並沒有發現安娜的變化,因為那種改變非常細微,對於每晚都趴臥窗緣的彼得來說是很難以察覺的。直到安娜開始自己朗誦劇本給母親聽、而不是讓婦人講述時,他才發現時間對於人類而言是多麼奇妙的事物,近似魔法。
反正只要每晚安娜如往常一般的朗誦故事,並且不要把窗戶關上,這樣對彼得來說就很足夠了,他覺得儘管安娜總會『長大』,但也沒什麼不好。
直到宣戰佈告成了倫敦每一家報紙的頭條。
*
開戰速度之快簡直超乎想像,在英國人民都還處在有些不可置信而散漫慵懶的情緒內時,德國飛機已經從陰鬱的倫敦上空威嚇似的呼嘯而過。
如同尖叫般的空襲警報一天起碼會響起四次,但每當人民躲在家中地窖或是防空洞時卻往往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這種隱含恐懼與不安的情緒迅速蔓延整個倫敦,讓曾經充滿生機的大城此刻顯得分外肅殺而寂寥。
戰爭第一個選擇帶走安娜的父親,身為男人他沒有理由不去從軍,儘管早已不再年輕,但勇敢的父親仍毅然決然的穿上軍服,那是安娜記憶中最鮮明的背影。
而第二個帶走的是凱薩琳太太。那次的空襲警報剛響起不久,老婦有些顫抖的從椅子上起身,還沒穿起外套就聽到不遠處的爆炸聲與尖叫,那陣可怕的晃動使書櫃整個翻倒下來……安娜還來不及檢查凱薩琳太太的情況,就被另一個距離更近的爆炸給震倒在地,西面的牆全塌了,而安娜自己也被埋在下面。
年輕女孩很幸運,剛剛翻倒的書櫃成了護衛她的屏障,但對於戰爭與死亡的恐懼還是支配了她悲傷的心,她握著凱薩琳太太逐漸失去溫度的手低聲啜泣。
「喀、喀喀。」那是從來沒有聽過的腳步聲,雖然有些怪異,但安娜卻覺得有些熟悉,她出聲叫喚,卻無人回應。
「喀、喀喀。」腳步聲越來越近,透過木板與石塊的縫隙,安娜依稀可以看見一道不停晃動的黑影。
「安娜。」那彷彿是從女孩心底響起的聲音,讓她輕輕一顫,並訝異於這個聲音裡面包含的稚嫩與沉靜。
「安娜,」她眼前的縫隙被黑影完全遮住了,她看不見是誰在對她說話,「妳跟我走嗎?」
她帶著謹慎的驚恐而沒有說話,直到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才稍微把視線往縫隙看去。
──說話的人穿著一雙棕色軟靴。
*
「安娜,」彼得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跟我走。」
漆黑夜空在人群驚懼的叫喊之下竟顯得愈發靜默,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當站在瓦礫殘壁前的男孩開口,右邊第二顆星子不明所以的閃爍了幾下。
四周因驚惶、恐懼而爆出吵雜所花的時間似乎比炸彈爆炸的速度還快,受傷和與親人失散的人群淒厲呼喊著,漫天紛飛的各式聲音幾乎掩蓋掉縈繞安娜耳中的邀請。
跟我走。那個穿著棕色軟呢靴的男孩說。
她幾乎是立刻就知道發話者是誰。但這怎麼可能呢,安娜早已過了孩提時會相信童話的年記。
「天啊……」她發出驚訝的呼喊,與此同時在嘴角滲出血漬,安娜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剛剛也受傷了。
精神渙散的當下,她感到頭上傳來巨大難耐的疼痛,恍惚之間安娜始終盯著軟呢靴有些磨損的前緣,可隨著她的驚呼,那雙靴子的主人卻快速往後退一步,接著趴下身來與她對視。
「妳每晚都開窗,而我看見了那裡的光,妳知道我是誰。」那雙深棕、逼近黑色的奇妙瞳孔似乎閃著某種光芒,他伸出手往縫隙裡探,「我會帶妳到妳想去的地方。」
「跟我走吧……」男孩誠摯的音調近乎懇求。
淚水和血模糊了安娜的視線,也使那雙手的輪廓看來有些不太真切,她抬起自己佈滿傷痕的手臂,想要拉住男孩的指尖,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喊。
「安娜!凱薩琳!妳們在那裡?安娜…...安娜!」她從沒有聽過儀態端莊、沉靜溫和的母親發出那樣的喊聲,使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安娜沒有收回手,但本來打算緊握男孩的手指卻只是輕輕碰觸彼得的掌心,她用食指在對方手背上畫了幾個圈,力道僅和拂過臉頰的微風相仿、又像一陣嘆息。
「對不起...…」她的眼淚滴在身下瓦礫上,讓淺白石塊變成有些骯髒的深灰色,「對不起,彼得……」
「我就知道。」男孩失落的語調夾雜著些許不明所以的憤怒,他抽回手,那雙充斥光芒的眼神卻不曾移開片刻。
「但妳會開窗的,對吧?請把窗戶開著……」
「我會開著,我保證,永遠都開著。」她也收回了手,並且在那瞬間看見軟呢靴在眼前憑空消失了。
「母親!我在書櫃下面!母親...…」安娜用僅剩的力氣呼喊,而母親也叫身旁幫忙尋找的人迅速搬開瓦礫,當她激動的與母親擁抱在一起時,看見天上映襯的點點星光。
──那顆特別明亮的星斗似乎在對她眨眼般的不停閃爍。她在那陣微光裡面昏厥。
後來從醫院醒來不到十日,安娜母親就帶著她搭船到了美利堅合眾國──越過整個海洋,一塊陌生而狂野、被稱為美洲的土地。說要避開戰火重新生活。
這裡沒有略帶潮濕的冷風、也缺少透白鬱美的陰雨、更找不到會於清晨瀰漫街道的霧氣;卻也同樣沒有戰火、沒有廢墟、沒有恐懼。安娜本來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安心了。
但她卻再也沒有看過那個男孩。
安娜依舊每晚開著窗、並且持續朗誦著各式童話,一開始是說給母親聽、後來唸給自己的丈夫、女兒、孫子……她從沒有停過,可是沒有人從心底呼喚她,那裡永遠沉默不語。
「您認為那是真的嗎?」傑克曾經這樣問,他是安娜唯一的孫子,對所有事物都非常好奇,思考機敏、澄澈綠眼則異常清明。
那時候她溫柔的擁抱孫兒,指著窗外近乎呢喃:「你只要仔細看著右邊數來第二顆星星就好,當我不在你身邊,你會知道我就在那裡。」
當傑克似懂非懂的點頭時,安娜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微笑。
*
那天夜晚,安娜照慣例在晚餐後坐上前廊的搖椅,翻開膝上劇本。
但她還沒有開始朗誦、甚至還沒有開始閱讀之前就先聽到了那個聲音。
「喀、喀喀。」先踩一大步,接著是兩次小碎步。
老婦歪著頭凝視前方黑暗。剛開始還是團無法分辨形狀的影子,但隨著那獨特步伐,影子漸漸有了輪廓與顏色。它彷彿正在走向光芒,每靠近安娜一點就更清晰一些。
它的黑暗與模糊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綠色呢帽與棕色短髮,它開始看見自己的雙腿與指尖,也能感覺到走動時衣物摩擦自己皮膚的觸感……他最終站在安娜面前,有些驚訝於自己身上多彩的顏色,直到老婦開口才回過神來。
「啊,你真是讓我等的有夠久呢。」她緩慢但卻愉快的闔上書。
「我……順著光來的。」熟悉語調中彷彿挾帶著家鄉豐沛濕潤的水氣,安娜感覺自己閉上眼就能看見清晨覆蓋於倫敦街道的薄霧。
「嗯,我想也是。」
聽見回答的來者面對老婦的安祥平和,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有些困窘,拔高音調聽起來是討人喜歡的稚嫩男聲。
「之前一直沒有看到妳的光,我想是因為妳還沒有準備好。」他說,賭氣似的抬高下巴。
「但你現在就在這,別擔心。」
「嗯。」男孩點了點頭,接著發出一陣誇張的驚呼,「上次一直都沒有做自我介紹呢!」
他在安娜面前挺起胸膛,一把扯下草綠色的俠客帽,動作花俏的鞠躬,並親吻老婦的手背。
「我是彼得,彼得潘,」高昂語調裡飽含笑意,「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長大,我是孩童之王。」
「但我只是安娜,」優雅的抽回手,老婦口吻嚴肅,心裡的那位小女孩卻吃吃笑著,「而且我會長大,又已經老了。」
「唔……我想這應該不會成為一個問題,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玩。」彼得對此完全不以為意。
「所以,妳跟我走嗎?」他伸出手,用那雙閃著光芒的奇特瞳孔注視著她。
「是的,」安娜點點頭,充滿皺紋的手指從扶手上抬起,有些顫抖的搭上那雙軟嫩的手,她吃力的站起身來,「這次跟你。」
*
傑克在替母親收完桌面以後有些納悶的望向窗外,對周遭的安靜感到有些迷惑。是今天的祖母比較累嗎?在星空下卻沉默不語著實有些反常。正當他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時,靈敏的耳朵馬上聽見了波奇的低咽。(波奇是一隻拉布拉多,他為了紀念祖母曾經養過的那隻狗,而替牠取了相同的名字)
那是很低沉、微弱卻哀傷的吠叫,傑克愣了一下,接著往門外衝。因為他還記得,上次波奇發出這種聲音,是自己發高燒躺在床邊動也不動的時候。
他大步跨過長廊,一把將門甩開,然後看見背對自己的搖椅在此刻止住輕晃,而安娜祖母的手從大腿上滑了下來,癱軟的半掛在扶手上。
傑克大喊著母親的名字,並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驚訝於星空的明亮,尤其是右邊第二顆──
*
「我想,我們應該往這裡走,直到……」安娜緩緩抬起手,指著右邊天空裡最燦爛的那顆星星,並且驚訝的發現自己那本該使不上力的臂膀,在伸起手的過程中愈發輕盈。
「直到天明。」
安娜聞言勾起嘴角,語調溫柔。
「這聽起來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她感覺到男孩握著自己的那隻手略為收緊,接著用指尖在安娜早已鬆弛塌陷、薄如脆紙的手背上畫了幾個圈。而老婦親暱的回應了他。
他們一直往前走。
Fin_
Second star to the right and straight on till morning.
那裡是彼得潘的永無島,我們所有人的夢不落。
直直飛的話,黎明時就到的了。
當初出於篇幅還有劇情考量少寫了很多想要描述的東西(尤其是安娜到美國生活後的細節)
喜歡阿潘,你是永遠的孩童之王。
永無島是所有人遙遠的夢想,是你永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