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戾之眼。─ Étouffer 第三章
Axis Powers ヘタリア-Francis x Arthur- Étouffer
2012/09/05 by HANA(公布於 2020/08)
2012/09/05 by HANA(公布於 2020/08)
「我終於、吻到了──你的,嘴唇。」
──奧斯卡 · 王爾德《莎樂美》
家鄉的森林裡有隻非常老邁、但行動仍然矯捷的雄獅。當貞德沿著小徑走進森林深處的時候,在一棵大樹後面看見了牠,而獅子那時正在嗅聞一朵玫瑰。
巨大身軀在花叢前竟顯得不可思議的嬌小,獅子低垂著毛絨頸項、鼻尖輕碰花瓣,嘴裡則發出低沉、親暱的吼聲。
陽光藉著林中縫隙灑落下來,使牠的鬃毛閃著金色光芒,像極了一頂耀眼皇冠,讓貞德驀然地怔住了。她看著獅子趴跪在玫瑰前,狀似虔誠的老邁國王接受二次加冕,覺得此刻場景過於神聖而偋住氣息,雙手握緊胸前配戴的十字架。
在這個瞬間,獅子卻張開大口,吞掉了那朵玫瑰,接著像是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一般,朝樹的方向從口中噴出火焰。整個森林都開始燃燒。
貞德睜開眼,這次看見的是隔著營帳而黑影幢幢、若隱若現的篝火。這個奇異夢境使她全身覆滿一層薄汗,做了幾個深呼吸以後,少女套上擺在一旁的軍靴跨出帳篷。
法蘭西斯還沒有睡,貞德看見他坐在充當椅子的粗壯原木上,用手頂著下巴,雙眼無神的盯著漸趨微小的營火。
「閣下,不多加一些柴薪的話,火會熄滅喔。」銀鈴般的聲調帶點溫柔笑意,和身著男裝看來粗曠的外表大相逕庭,貞德朝法蘭西斯揮揮手,順道添了火。
「啊……抱歉,只是在想一點事情。」露出代表歉意的微笑,法蘭西斯挪動位置,讓出原木一角,而本來放在口袋裡的信卻因為這樣掉了出來。
「是來自王子殿下的?」眼角撇到羊皮紙片,貞德將之拾起遞回給法蘭西斯,信的主人接過時卻不帶一絲笑意。
「雖然殿下的也有,不過這封是一個……老朋友給的。」法蘭西斯不是很肯定用『老朋友』來稱呼那個人是否恰當,但他卻也找不到更適合的用詞,數十年前頭上裂開的傷口已經結痂,可他依舊時不時的感到一陣抽痛,就像現在,每提起亞瑟……哪怕他根本不曾真正說出對方的名字,法蘭西斯都能清楚意識到相伴自己已經百餘年的熟悉苦楚。
「老朋友來信,不是應該讓人開心的嗎,但您好像不太熱衷呢。」貞德用一旁鐵棍不斷翻弄柴薪,篝火因為得到更多氧氣而充滿活力的霹啪作響,少女晶亮的雙眼在黑暗中因為映襯著火焰而閃著莫名光芒,其中蘊含的某種情感讓法蘭西斯看傻了眼。
明明是兩雙從型狀到顏色完全不一樣的眼睛,但他卻還是忍不住把貞德有些揶揄的表情和某個人重疊了──相同的堅忍、壓抑,並帶有一絲隱然歡喜──他眨了眨眼,不自覺的揚起嘴角。
「妳的眼神和我說的這位老朋友很像。」伸手接過鐵棍,法蘭西斯揚了揚形狀姣好的眉毛,在頰邊自然垂落的鬈髮形成一道優雅的弧度。
「嗯?」
「大概是一樣純粹吧。」讓我無所遁形。法蘭西斯在心裡自嘲,另一手則下意識的探到口袋裡,摩娑信封邊緣,「妳在戰場一定會碰見他的,相信我,妳一眼就能看出來。」
肯定語氣換來對方一聲輕笑,貞德假裝沒聽見弦外之音,體貼的轉移話題。
「我剛剛夢見一頭獅子,牠在森林裡欣賞一朵玫瑰。」少女圈起左手代表獅子,一邊攤開右手掌心,讓兩者趨近,「我從來不知道獅子也能被花朵感動,當我想要讚美主的恩惠時,獅子卻吞掉了玫瑰,並用火燒了森林。」
貞德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夢都有意義,但卻不明白她的天父到底想要告訴她什麼,以前的夢總是簡單而明確:天使、有時甚至不用祂們,只要是天上的聲音對著自己說話並傳達旨意,而她轉述或依循信念照做即可,這次卻大不相同。這讓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又說不出原因。
「以前……我也有一朵玫瑰。」法蘭西斯的聲音聽起來竟意外虛弱,這一下子便打斷貞德的思緒,「我在一個氣候濕冷、幾乎根本不可能養活這種花的地方發現了它,雖然只是顆剛從土裡鑽出來的新芽,不過還是使人非常興奮。」
「我每天都用盡自己的心力去照顧它,不管是澆水、除草、修剪枝葉或驅逐害蟲,可以做的我全做了。」他抬起眼,直視貞德交握在膝上的手指,聲音雖然仍舊有氣無力,但神情卻意外溫柔。
「而當它終於開花時,我看見的是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一朵玫瑰。它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燦爛張揚,卻也帶著內斂優雅,他是如此迷人,讓我忍不住想伸手去碰觸他……」法蘭西斯抬起手來,自顧自的說著,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更換敘述時的代詞,這讓貞德瞪大了眼睛,「但我天真的忘了玫瑰有刺,等發現的時候早已滿手傷口、並且流出血來。」
「所以我想,可能妳夢裡的那朵玫瑰讓獅子受傷了。」
一直以來,法蘭西斯總是笑臉盈盈的對著身邊所有人,就算因為戰爭而身體不適,貞德也鮮少看到對方在人前做出失理的舉動或表情,因此當意會到他天空藍的眼裡盈滿失落時,她不自覺的伸起手來,捧住那個男人泫然欲泣的臉。
「天父要我來尋你、愛你、拯救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傷。」她閉上眼,在法蘭西斯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我的法蘭西閣下……我向您保證。」
使他真正驚訝的並不是女孩大膽而親暱的舉動,而是貞德雙手覆上他臉頰的那瞬間,自己所感到的溫度。和亞瑟帶給自己的暖意不同,那是一雙如此熾熱的手,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會被灼傷。但這女孩只是個人類而已不是嗎?
法蘭西斯啞口無言,只覺得自己從這刻開始才真的相信少女口中的天父。
「請叫我法蘭西斯,貞德小姐。」他站起身來半跪在少女面前,看見對方臉龐被躍動火焰照的容光煥發,按照標準禮儀親吻她的手背,表達自己的崇敬。
「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而我希望妳可以這樣稱呼我。」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成渾沌不明的紫灰色,當第一道曙光終於灑落下來,少女最終流下眼淚。
當中午士兵準備完畢,全體即將開拔時,貞德有些意外的看見法蘭西斯還在兵營裡。宮裡的貴族基於安全考量,在當初他執意要陪同自己來到前線時就多有不滿,最近更強烈的要求法蘭西斯回到宮裡,並在前兩天派來許多護送官。她一直以為早上那場對話結束後,法蘭西斯就會在護送官的保護下直接離開的,但對方現在卻站在自己的坐騎前等著她。
「關於我的老朋友,如果妳願意的話,請幫我帶個口信給他……」法蘭西斯幫助貞德跨上馬背,並在她略為歪著頭等待時,有些窘迫的揚起手中信紙。
「……跟他說我收到他的心了。」
看著自己敬愛的閣下有些酸澀的笑容,貞德點點頭──她好像知道夢中的獅子到底是什麼了。
身後士兵們全都用熱切眼神凝望著她,被神眷顧的少女高舉手中旗幟,接著策馬狂奔。
看著對方逐漸消失的背影,法蘭西斯其實說不清自己對貞德的感覺,到底是感激跟怨懟哪邊會比較多。這個孩子穿過大半個法國,風塵僕僕的來到他面前,揚言要拯救自己──藉著上帝的旨意,女孩讓他終於看見一個能夠扭轉劣勢的機會。法蘭西斯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正不斷吞噬著他。
從剛剛就一直握在手中的信,因為反覆閱讀而讓紙質有些變軟,但他仍是忍不住低頭又看了一次。
致親愛的法蘭西斯‧波諾弗瓦閣下:
過了一百年,你不正面迎戰就算了,最後想靠的居然還是一個女孩?你是真的很會逗我笑。
算了,反正這一切即將結束……我會讓它結束,我向你保證。
奉上誠摯愛意(With all my heart) 亞瑟
他還是沒有找到自己姓什麼。法蘭西斯感到一陣惋惜,但目光停留最久的還是署名前的那句話,明明整封信都是用法文寫成的,最後落款卻奇異的改用英文,With all my heart……他用鼻音濃重的英語默念,感覺胸口一陣緊繃。
不論奧爾良的這場戰爭是贏是輸,他都不想看見那個人現在的樣子。
*
亞瑟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看見法蘭西斯了。一三四○……?不對,那是斯魯伊斯海戰,而他最後一次看到那囂張跋扈的金髮比這還要早得多……或者是一三三○年,愛德華太子出生的時候?這也不對,法蘭西斯只派人送來一張有著金色火漆封口的賀卡,裡面甚至沒提到亞瑟的名字。
賀卡──亞瑟腦中劃過自己在陽光下讀信的瞬間,那時他甚至用手指摩娑著對方簽名處,為其陌生姓氏感到疑惑又驚喜。那是一三二七年,愛德華三世剛登基的時候。
他拿起前兩天送來的戰報,紙卷尾端的日期寫著一四二九年四月,上面記載了神的女兒即將開拔的消息。撰寫情報的士兵顯然認為此事非常急迫,字裡行間都能看出緊張氣氛,亞瑟卻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年分上。
一百零二年了,亞瑟想。自從上次看到法蘭西斯已經超過一百年。從第一次遇見他開始到現在,亞瑟從來沒有覺得像此刻一樣那麼孤寂、不甘與憤怒。
隨手抓來一張信紙,他近乎無意識的用法文寫下極盡嘲諷的短句,方才回過神來,驚覺到對方帶給自己的影響到底有多深刻。漫長的百年過去了,他對法文依舊能讀能寫,這讓亞瑟心裡泛起一陣卑微的滿足,旋即又因為這種情緒而感到不耐。
他實在是累了。頹然把握在手中的羽毛筆丟在一旁,亞瑟捏起眉心,疲憊的對自己低語。
百年來,每一場戰爭他都親臨現場,就連之前的三十五年休戰期間,自己也只願意待在加萊,而不願回到英格蘭去,那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塊土地上找到屬於『亞瑟』的姓氏。他不斷尋找自己到底能被人呼喚成什麼,也在尋找不願意見自己一面的他。
灑落在教堂後院的陽光全聚集在法蘭西斯的背影上,刺得亞瑟睜不開眼,當年對方給了一個預言,說自己很快就能找到那個姓氏,但他的背影是這麼決絕而美麗,亞瑟總還是認為自己必須先找到他,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於是他重新提起筆,有些顫抖的用英文寫下落款:帶著我所有的心。他有些自嘲,接著用力刻下自己的名字『亞瑟』,就只是亞瑟,沒有姓氏。
──他覺得自己好像永遠停滯不前,法蘭西斯走的那天,連他的時間也一併帶走了。
後來當亞瑟站在奧爾良城門外的堡壘上,看見那個他在短信中嘲笑的女孩真正出現在眼前,揮舞著繡有天使與基督的旗幟,勢如破竹的指揮法軍步步進逼時,他才認為法蘭西斯或許這次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和自己劃分關係。
一旁的軍官遞來長弓,亞瑟只猶豫了一秒就搭起箭,準確俐落的射中貞德肩膀。看到她被慌張部下著急的往後送,亞瑟嘴邊泛起冷笑,說是神的女兒,但也不過爾爾。可是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貞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身邊士兵,接著雙手握住木柄,把那支幾乎沒入身體三分之一的箭拔了出來。
「……我去打聲招呼。」在戰場上吃痛大吼的並不是只有她,亞瑟卻認為那個聲音特別刺耳,他轉身離開狙擊台。
嬌小骨架外是一層特別鍛造的盔甲,和一般男用款式差異不大,僅有腰身與胸線在設計上比較突出,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位全副武裝的騎士是個女人,亞瑟趨前打量,並不急著和對方交戰,但彼此目光相對的瞬間,貞德倏地瞳孔收縮,接著自己來到亞瑟面前。
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兵瞇起綠眼,握緊劍柄想應付可能有的攻擊,卻被對方一聲輕笑而打斷自身節奏。
「果然和閣下說的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亞瑟還沒理解對方話中意義,少女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他沒告訴我,除了玫瑰,同時也是獅子呢。」
「妳到底在說……」
「這個國度不會屬於你。」她直率的打斷亞瑟,真誠眼神不帶半分虛假,僅是平靜的闡述事實。貞德的話語似乎有某種感染力,讓亞瑟根本無從懷疑,少女勾起過分天真的笑容,竟讓他覺得有些猙獰,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能有這樣的氣魄的確令人懾服,卻遠達不到會使亞瑟不安的程度,況且──
「傻姑娘,我才不要這個國家屬於我。」冷淡的嘲諷語調和神色自若的微笑不曾因面前少女而鬆動分毫,亞瑟僅眨了眨眼。
但貞德在那瞬間確實看到了,對方翠綠眼中近乎滿溢的孤單與自嘲。
「我不懂,如果你不要法蘭西,那你要什麼?」
「所以才說妳傻啊……神的女兒。」亞瑟的笑突然溫和了起來。「妳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他將自己始終按在劍柄上的手鬆開,失去與貞德對話的興趣,掉轉坐騎方向準備回到英軍駐紮處,卻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早已放棄尋找的名諱。
「法蘭西閣下說,如果看見了您,要替他帶個口信。」亞瑟驚愕的回頭,只看到貞德眼神銳利的揚起旗幟,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耀眼萬分。
「……他收到你的心了。」
亞瑟張大眼,本來還想多說什麼,話音卻被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蓋過去,雙方也隨即被大批護衛迅速隔開。
英軍最後一個堡壘終於被攻陷,法國收復奧爾良幾乎勢在必得,貞德高舉手中旗幟,命令軍隊往城門進發,亞瑟則被撤退的英軍簇擁著遠離前線。
營帳外是指揮官與將領討論對策的竊竊私語,亞瑟知道自己應該加入他們,但怎樣都提不起勁。早先對峙時,少女的話讓他想起自己幾天前的夢境,夢裡有一頭獅子和一朵玫瑰。意識到這點的亞瑟有些不安,他不是很喜歡那個夢。
失去奧爾良,代表的是喪失併吞法國的機會,他明明應該要懊惱的捶胸頓足,但心裡深處卻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少女問:如果你不要法蘭西,那你要什麼?而記憶中更早之前也有人向他質疑──他對你到底有多重要?太子那時無奈的嘆息,動搖了他的心智。
他想要那個人的承認與畏懼、他想要法蘭西斯對他說出他應當擁有的那個全名,就像當年他藉著羊皮紙卷喊出來的那樣……
「亞瑟‧柯克蘭。」他低呼的當下沒有意會過來,下一秒卻如遭雷擊。
庸庸碌碌的追尋超過一個世紀,柯克蘭此刻在想,或許神是真的存在也說不定,而且祂應該不太喜歡自己。
這讓他又忍不住想起那個夢了,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那隻獅子,但當獅子吞掉玫瑰時,他卻是從玫瑰的角度看著自己被一片黑暗吞噬──獅子與玫瑰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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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小記:真的很喜歡你們,With all my heart,謝謝。
──奧斯卡 · 王爾德《莎樂美》
家鄉的森林裡有隻非常老邁、但行動仍然矯捷的雄獅。當貞德沿著小徑走進森林深處的時候,在一棵大樹後面看見了牠,而獅子那時正在嗅聞一朵玫瑰。
巨大身軀在花叢前竟顯得不可思議的嬌小,獅子低垂著毛絨頸項、鼻尖輕碰花瓣,嘴裡則發出低沉、親暱的吼聲。
陽光藉著林中縫隙灑落下來,使牠的鬃毛閃著金色光芒,像極了一頂耀眼皇冠,讓貞德驀然地怔住了。她看著獅子趴跪在玫瑰前,狀似虔誠的老邁國王接受二次加冕,覺得此刻場景過於神聖而偋住氣息,雙手握緊胸前配戴的十字架。
在這個瞬間,獅子卻張開大口,吞掉了那朵玫瑰,接著像是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一般,朝樹的方向從口中噴出火焰。整個森林都開始燃燒。
貞德睜開眼,這次看見的是隔著營帳而黑影幢幢、若隱若現的篝火。這個奇異夢境使她全身覆滿一層薄汗,做了幾個深呼吸以後,少女套上擺在一旁的軍靴跨出帳篷。
法蘭西斯還沒有睡,貞德看見他坐在充當椅子的粗壯原木上,用手頂著下巴,雙眼無神的盯著漸趨微小的營火。
「閣下,不多加一些柴薪的話,火會熄滅喔。」銀鈴般的聲調帶點溫柔笑意,和身著男裝看來粗曠的外表大相逕庭,貞德朝法蘭西斯揮揮手,順道添了火。
「啊……抱歉,只是在想一點事情。」露出代表歉意的微笑,法蘭西斯挪動位置,讓出原木一角,而本來放在口袋裡的信卻因為這樣掉了出來。
「是來自王子殿下的?」眼角撇到羊皮紙片,貞德將之拾起遞回給法蘭西斯,信的主人接過時卻不帶一絲笑意。
「雖然殿下的也有,不過這封是一個……老朋友給的。」法蘭西斯不是很肯定用『老朋友』來稱呼那個人是否恰當,但他卻也找不到更適合的用詞,數十年前頭上裂開的傷口已經結痂,可他依舊時不時的感到一陣抽痛,就像現在,每提起亞瑟……哪怕他根本不曾真正說出對方的名字,法蘭西斯都能清楚意識到相伴自己已經百餘年的熟悉苦楚。
「老朋友來信,不是應該讓人開心的嗎,但您好像不太熱衷呢。」貞德用一旁鐵棍不斷翻弄柴薪,篝火因為得到更多氧氣而充滿活力的霹啪作響,少女晶亮的雙眼在黑暗中因為映襯著火焰而閃著莫名光芒,其中蘊含的某種情感讓法蘭西斯看傻了眼。
明明是兩雙從型狀到顏色完全不一樣的眼睛,但他卻還是忍不住把貞德有些揶揄的表情和某個人重疊了──相同的堅忍、壓抑,並帶有一絲隱然歡喜──他眨了眨眼,不自覺的揚起嘴角。
「妳的眼神和我說的這位老朋友很像。」伸手接過鐵棍,法蘭西斯揚了揚形狀姣好的眉毛,在頰邊自然垂落的鬈髮形成一道優雅的弧度。
「嗯?」
「大概是一樣純粹吧。」讓我無所遁形。法蘭西斯在心裡自嘲,另一手則下意識的探到口袋裡,摩娑信封邊緣,「妳在戰場一定會碰見他的,相信我,妳一眼就能看出來。」
肯定語氣換來對方一聲輕笑,貞德假裝沒聽見弦外之音,體貼的轉移話題。
「我剛剛夢見一頭獅子,牠在森林裡欣賞一朵玫瑰。」少女圈起左手代表獅子,一邊攤開右手掌心,讓兩者趨近,「我從來不知道獅子也能被花朵感動,當我想要讚美主的恩惠時,獅子卻吞掉了玫瑰,並用火燒了森林。」
貞德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夢都有意義,但卻不明白她的天父到底想要告訴她什麼,以前的夢總是簡單而明確:天使、有時甚至不用祂們,只要是天上的聲音對著自己說話並傳達旨意,而她轉述或依循信念照做即可,這次卻大不相同。這讓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又說不出原因。
「以前……我也有一朵玫瑰。」法蘭西斯的聲音聽起來竟意外虛弱,這一下子便打斷貞德的思緒,「我在一個氣候濕冷、幾乎根本不可能養活這種花的地方發現了它,雖然只是顆剛從土裡鑽出來的新芽,不過還是使人非常興奮。」
「我每天都用盡自己的心力去照顧它,不管是澆水、除草、修剪枝葉或驅逐害蟲,可以做的我全做了。」他抬起眼,直視貞德交握在膝上的手指,聲音雖然仍舊有氣無力,但神情卻意外溫柔。
「而當它終於開花時,我看見的是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一朵玫瑰。它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燦爛張揚,卻也帶著內斂優雅,他是如此迷人,讓我忍不住想伸手去碰觸他……」法蘭西斯抬起手來,自顧自的說著,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更換敘述時的代詞,這讓貞德瞪大了眼睛,「但我天真的忘了玫瑰有刺,等發現的時候早已滿手傷口、並且流出血來。」
「所以我想,可能妳夢裡的那朵玫瑰讓獅子受傷了。」
一直以來,法蘭西斯總是笑臉盈盈的對著身邊所有人,就算因為戰爭而身體不適,貞德也鮮少看到對方在人前做出失理的舉動或表情,因此當意會到他天空藍的眼裡盈滿失落時,她不自覺的伸起手來,捧住那個男人泫然欲泣的臉。
「天父要我來尋你、愛你、拯救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傷。」她閉上眼,在法蘭西斯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我的法蘭西閣下……我向您保證。」
使他真正驚訝的並不是女孩大膽而親暱的舉動,而是貞德雙手覆上他臉頰的那瞬間,自己所感到的溫度。和亞瑟帶給自己的暖意不同,那是一雙如此熾熱的手,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會被灼傷。但這女孩只是個人類而已不是嗎?
法蘭西斯啞口無言,只覺得自己從這刻開始才真的相信少女口中的天父。
「請叫我法蘭西斯,貞德小姐。」他站起身來半跪在少女面前,看見對方臉龐被躍動火焰照的容光煥發,按照標準禮儀親吻她的手背,表達自己的崇敬。
「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而我希望妳可以這樣稱呼我。」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成渾沌不明的紫灰色,當第一道曙光終於灑落下來,少女最終流下眼淚。
當中午士兵準備完畢,全體即將開拔時,貞德有些意外的看見法蘭西斯還在兵營裡。宮裡的貴族基於安全考量,在當初他執意要陪同自己來到前線時就多有不滿,最近更強烈的要求法蘭西斯回到宮裡,並在前兩天派來許多護送官。她一直以為早上那場對話結束後,法蘭西斯就會在護送官的保護下直接離開的,但對方現在卻站在自己的坐騎前等著她。
「關於我的老朋友,如果妳願意的話,請幫我帶個口信給他……」法蘭西斯幫助貞德跨上馬背,並在她略為歪著頭等待時,有些窘迫的揚起手中信紙。
「……跟他說我收到他的心了。」
看著自己敬愛的閣下有些酸澀的笑容,貞德點點頭──她好像知道夢中的獅子到底是什麼了。
身後士兵們全都用熱切眼神凝望著她,被神眷顧的少女高舉手中旗幟,接著策馬狂奔。
看著對方逐漸消失的背影,法蘭西斯其實說不清自己對貞德的感覺,到底是感激跟怨懟哪邊會比較多。這個孩子穿過大半個法國,風塵僕僕的來到他面前,揚言要拯救自己──藉著上帝的旨意,女孩讓他終於看見一個能夠扭轉劣勢的機會。法蘭西斯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正不斷吞噬著他。
從剛剛就一直握在手中的信,因為反覆閱讀而讓紙質有些變軟,但他仍是忍不住低頭又看了一次。
致親愛的法蘭西斯‧波諾弗瓦閣下:
過了一百年,你不正面迎戰就算了,最後想靠的居然還是一個女孩?你是真的很會逗我笑。
算了,反正這一切即將結束……我會讓它結束,我向你保證。
奉上誠摯愛意(With all my heart) 亞瑟
他還是沒有找到自己姓什麼。法蘭西斯感到一陣惋惜,但目光停留最久的還是署名前的那句話,明明整封信都是用法文寫成的,最後落款卻奇異的改用英文,With all my heart……他用鼻音濃重的英語默念,感覺胸口一陣緊繃。
不論奧爾良的這場戰爭是贏是輸,他都不想看見那個人現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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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看見法蘭西斯了。一三四○……?不對,那是斯魯伊斯海戰,而他最後一次看到那囂張跋扈的金髮比這還要早得多……或者是一三三○年,愛德華太子出生的時候?這也不對,法蘭西斯只派人送來一張有著金色火漆封口的賀卡,裡面甚至沒提到亞瑟的名字。
賀卡──亞瑟腦中劃過自己在陽光下讀信的瞬間,那時他甚至用手指摩娑著對方簽名處,為其陌生姓氏感到疑惑又驚喜。那是一三二七年,愛德華三世剛登基的時候。
他拿起前兩天送來的戰報,紙卷尾端的日期寫著一四二九年四月,上面記載了神的女兒即將開拔的消息。撰寫情報的士兵顯然認為此事非常急迫,字裡行間都能看出緊張氣氛,亞瑟卻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年分上。
一百零二年了,亞瑟想。自從上次看到法蘭西斯已經超過一百年。從第一次遇見他開始到現在,亞瑟從來沒有覺得像此刻一樣那麼孤寂、不甘與憤怒。
隨手抓來一張信紙,他近乎無意識的用法文寫下極盡嘲諷的短句,方才回過神來,驚覺到對方帶給自己的影響到底有多深刻。漫長的百年過去了,他對法文依舊能讀能寫,這讓亞瑟心裡泛起一陣卑微的滿足,旋即又因為這種情緒而感到不耐。
他實在是累了。頹然把握在手中的羽毛筆丟在一旁,亞瑟捏起眉心,疲憊的對自己低語。
百年來,每一場戰爭他都親臨現場,就連之前的三十五年休戰期間,自己也只願意待在加萊,而不願回到英格蘭去,那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塊土地上找到屬於『亞瑟』的姓氏。他不斷尋找自己到底能被人呼喚成什麼,也在尋找不願意見自己一面的他。
灑落在教堂後院的陽光全聚集在法蘭西斯的背影上,刺得亞瑟睜不開眼,當年對方給了一個預言,說自己很快就能找到那個姓氏,但他的背影是這麼決絕而美麗,亞瑟總還是認為自己必須先找到他,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於是他重新提起筆,有些顫抖的用英文寫下落款:帶著我所有的心。他有些自嘲,接著用力刻下自己的名字『亞瑟』,就只是亞瑟,沒有姓氏。
──他覺得自己好像永遠停滯不前,法蘭西斯走的那天,連他的時間也一併帶走了。
後來當亞瑟站在奧爾良城門外的堡壘上,看見那個他在短信中嘲笑的女孩真正出現在眼前,揮舞著繡有天使與基督的旗幟,勢如破竹的指揮法軍步步進逼時,他才認為法蘭西斯或許這次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和自己劃分關係。
一旁的軍官遞來長弓,亞瑟只猶豫了一秒就搭起箭,準確俐落的射中貞德肩膀。看到她被慌張部下著急的往後送,亞瑟嘴邊泛起冷笑,說是神的女兒,但也不過爾爾。可是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貞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身邊士兵,接著雙手握住木柄,把那支幾乎沒入身體三分之一的箭拔了出來。
「……我去打聲招呼。」在戰場上吃痛大吼的並不是只有她,亞瑟卻認為那個聲音特別刺耳,他轉身離開狙擊台。
嬌小骨架外是一層特別鍛造的盔甲,和一般男用款式差異不大,僅有腰身與胸線在設計上比較突出,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位全副武裝的騎士是個女人,亞瑟趨前打量,並不急著和對方交戰,但彼此目光相對的瞬間,貞德倏地瞳孔收縮,接著自己來到亞瑟面前。
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兵瞇起綠眼,握緊劍柄想應付可能有的攻擊,卻被對方一聲輕笑而打斷自身節奏。
「果然和閣下說的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亞瑟還沒理解對方話中意義,少女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他沒告訴我,除了玫瑰,同時也是獅子呢。」
「妳到底在說……」
「這個國度不會屬於你。」她直率的打斷亞瑟,真誠眼神不帶半分虛假,僅是平靜的闡述事實。貞德的話語似乎有某種感染力,讓亞瑟根本無從懷疑,少女勾起過分天真的笑容,竟讓他覺得有些猙獰,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能有這樣的氣魄的確令人懾服,卻遠達不到會使亞瑟不安的程度,況且──
「傻姑娘,我才不要這個國家屬於我。」冷淡的嘲諷語調和神色自若的微笑不曾因面前少女而鬆動分毫,亞瑟僅眨了眨眼。
但貞德在那瞬間確實看到了,對方翠綠眼中近乎滿溢的孤單與自嘲。
「我不懂,如果你不要法蘭西,那你要什麼?」
「所以才說妳傻啊……神的女兒。」亞瑟的笑突然溫和了起來。「妳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他將自己始終按在劍柄上的手鬆開,失去與貞德對話的興趣,掉轉坐騎方向準備回到英軍駐紮處,卻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早已放棄尋找的名諱。
「法蘭西閣下說,如果看見了您,要替他帶個口信。」亞瑟驚愕的回頭,只看到貞德眼神銳利的揚起旗幟,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耀眼萬分。
「……他收到你的心了。」
亞瑟張大眼,本來還想多說什麼,話音卻被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蓋過去,雙方也隨即被大批護衛迅速隔開。
英軍最後一個堡壘終於被攻陷,法國收復奧爾良幾乎勢在必得,貞德高舉手中旗幟,命令軍隊往城門進發,亞瑟則被撤退的英軍簇擁著遠離前線。
營帳外是指揮官與將領討論對策的竊竊私語,亞瑟知道自己應該加入他們,但怎樣都提不起勁。早先對峙時,少女的話讓他想起自己幾天前的夢境,夢裡有一頭獅子和一朵玫瑰。意識到這點的亞瑟有些不安,他不是很喜歡那個夢。
失去奧爾良,代表的是喪失併吞法國的機會,他明明應該要懊惱的捶胸頓足,但心裡深處卻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少女問:如果你不要法蘭西,那你要什麼?而記憶中更早之前也有人向他質疑──他對你到底有多重要?太子那時無奈的嘆息,動搖了他的心智。
他想要那個人的承認與畏懼、他想要法蘭西斯對他說出他應當擁有的那個全名,就像當年他藉著羊皮紙卷喊出來的那樣……
「亞瑟‧柯克蘭。」他低呼的當下沒有意會過來,下一秒卻如遭雷擊。
庸庸碌碌的追尋超過一個世紀,柯克蘭此刻在想,或許神是真的存在也說不定,而且祂應該不太喜歡自己。
這讓他又忍不住想起那個夢了,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那隻獅子,但當獅子吞掉玫瑰時,他卻是從玫瑰的角度看著自己被一片黑暗吞噬──獅子與玫瑰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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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小記:真的很喜歡你們,With all my heart,謝謝。